秦淮沿岸灯火璀然,萧辰沿着河边一个人游荡着。
河面上微波依旧,两岸的梧桐树不争不抢,干枯的枝叶逐渐新绿,借着月光倒映在河水中宛如座座轻舟。
近处的几艘游船晃晃荡荡,寸土不让的在与水波做着抗争。
无论是极力争抢,还是蜷缩自保,也许世间事本就分不清对与错。
转眼间来到了新桥酒肆,萧辰坐到了靠在窗户的老位置,店家笑脸相迎:“郎君许久没来小店了。”
“哦,俗务缠身躲不开,今日路过此处,特地进来吃杯酒。”
“好嘞,郎君稍坐。”
店家端来一坛浑酒,两盘肉食,进而低头拱手。
“对了,没人来找麻烦吧?”
“劳郎君费心,小店一切安好。您还不知道吧,自从建康府令换了人,对商贾贩客很是关照,郎君您就放心吧!”
萧辰听后点了点头。
一坛浑酒,一盘鸭肉和一盘鹅肉,萧辰伸手抓了上去。
几碗酒下肚,半只鸭子也吃的差不多了。
恍惚之时一把纹龙宝剑‘哐啷’一声置在了萧辰对面。
易琼长叹了一口气:“就知道你在这。”
“店家,上两坛浑酒,再来一盘肉。”
“好嘞,您稍坐。”
伍有常左右看了看这两个人,一个耷拉着眼皮醉意萌生;另一个抱着肩膀满脸不痛快。
“哎?我说二位,怎么一个比一个沮丧呢?既是吃酒应该高兴才是啊,来来来......”
伍有常说着,将三碗酒倒满。
易琼瞥了一眼,一饮而尽。
萧辰抓起碗边也喝了下去。
“哎?青云闷闷不乐是因为前几日没被选拔到前线,可萧侍郎你这是......”
“你别管他,我估摸着他是进宫时机不对,定是公主生他气了。”
伍有常看了看易琼:“哦......这倒是在理。”
“好了,你们也别猜了。”
萧辰有点儿不耐烦,继续喝着酒。
伍有常见状伸手碰了一下易琼。
“吃酒吃酒,你哪来那么多胡话。”
易琼自知没趣儿,端起碗又干了。
“大哥放心,有什么事我自会解决,只是一时间走不出来罢了。”
“哎!这就对了嘛!”
伍有常朝着萧辰咧嘴一笑。
“我要是没记错,这应该是第一次和伍少卿吃酒吧。”
萧辰端起碗示意。
“呵呵呵,侍郎倒是好记性。自打你在鹿鸣堂就说着要一起吃酒,只是各自都忙于公务,没有空闲罢了。”
“你这厮,听起来好像是在怪我兄弟没给你送请柬了。”
“哈哈哈,青云兄就不要挖苦我了,来,我向二位赔个不是。”
伍有常和萧辰二人一饮而尽,只见易琼侧着身子愣在一边。
“怎么了?你发什么呆啊?”
伍有常拍了拍易琼的肩膀。
易琼这才回过头,朝萧辰挤着眼睛。
萧辰会意后朝门口望了望。
只见一人身着黑衣,头上裹着布巾,立在门口朝他们望着。
“谁啊?”
伍有常也跟着转过头,一时间三人都愣在了座位上。
“原来你们都在这啊......”
那黑衣人健步走了过来。
“你怎么来了?”
萧辰急忙起身上前。
“末将伍有常参见......”
“伍少卿免礼,我是用姐姐那符牌才出了宫,你们还是低声些吧。”
“是。”
伍有常让出座位,而后低头拱手。
“我到门外值守,还请您安心。”
“那就有劳伍少卿了。”
易琼见状挠了挠腮帮子。
“额......我陪他一同过去。”
易琼拿起宝剑,低头拱手。
嬛儿点头示意。
“你怎么自己出来了?”
“城内并不太平,你要是......”
萧辰正说着,被环儿打断了。
“我既然能出来,自然有所准备,你不用担心。”
嬛儿一边说一边抱起酒坛倒满了酒,一饮而尽。
“你夜里出来,不光是为了喝酒吧?”
“我听屠伯伯说你到南阁找过我,而且我也看到了风筝。”
“只是当时我不想见你。”
“你知道为什么吗?”
见嬛儿一脸严肃,萧辰也猜到了几分。
“封王封侯自然是好事,可我......身无寸功,实在受之有愧!”
萧辰说着,也干了一碗。
“呵呵......”
“怎么了?”
萧辰伸着脖子问道。
“你清高,你正直,你为了维护名声宁愿放弃自身幸福!对不对?”
萧辰听得一愣。
“没有啊!我没放弃啊!说了要娶你我肯定要做到。”
嬛儿摇了摇头。
痛饮了一碗后甩袖离去。
萧辰追出门外,易琼和伍有常二人见状跟了过来。
“伍少卿。”
“末将在。”
“送我回宫。”
“是。”
伍有常看了看萧辰,稍作拱手。
易琼用手臂拱了下萧辰的肩膀:“你不去吗?”
“我......”
“即便我去了也无济于事......”
“诶,公主为了你擅自出宫,估计是真生你气了。”
“你当真不追过去吗!”
萧辰摇了摇头。
“大哥还记得丁贵嫔给她做媒的事?”
“嗯,记得,难不成这次是要逼迫她嫁人吗?”
“很有可能,明日我进宫问问看。”
要说嬛儿为何如此鲁莽,急匆匆的出来就为了骂萧辰一顿吗?
并不是。
此事详情还要从前几日显阳殿处说起。
自从吕金水被查办,丁贵嫔身边没了亲近人不说,就连皇帝对她也冷落了许多。
都说打狗看主人,可吕金水乃是通敌卖国之罪,主人是谁都没有用,而皇帝心里多少对丁贵嫔也有些不满意。
可没想到的是皇帝竟然于深夜来到了显阳殿,这可把丁贵嫔高兴坏了。
于是在门口跪着迎驾,皇帝见状原本提着的心也跟着软了下来。
“夫人快快请起。”
“虽是初春,寒气仍未散去,快到堂内吧!”
皇帝扶着丁贵嫔,坐到了寝榻上。
见皇帝面色仍旧阴沉,却对自己呵护如初,看来一定是朝中出什么事了。
“陛下深夜来此,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吗?”
“诶!”
皇帝深深叹了一口气。
“党项和土谷浑国像是早有预谋一般,于我西北边疆陈兵列阵。”
“昨日党项国遣使臣来此求亲。”
“说是求亲,实则是用边疆陈兵向朕施压要人!”
“可这宫里,哪有这么多公主呢!”
“姈儿年岁尚小,况且藩国苦寒,朕实在于心不忍。可若是朕拒绝了他们,边疆必生战事......”
“我与北国战事一触即发,若此时再有藩国来挑衅,恐怕我们,难以招架啊。”
丁贵嫔听后低着头陷入了沉思。
皇帝的话说的很含蓄,不过意图倒是明白的很,他此番前来,就是跟丁贵嫔要人来了。
眼下看来,适婚年龄的公主只有嬛儿和姈儿两位,而嬛儿已经二十岁,再合适不过了。
可嬛儿生母乃是故去的郗夫人,皇帝绝对不会优先把嬛儿送出去。
而丁贵嫔名下有一女,就是姈儿,虽不是丁贵嫔和皇帝亲生骨肉,可丁贵嫔将她从小带到大,终日陪伴自己左右,感情比亲生女儿还要亲。
皇上虽然只字未提,但摆明了是想让她自己说出来,因为在皇帝眼中,只有丁贵嫔屋里的姈儿才是最佳人选。
丁贵嫔再三思量,想要缓和夫妻关系,恐怕要掉块肉了;况且身为南国公主,和藩国结亲也是她们的义务。
道理虽是这样,可这件事绝不能如此轻易就答应了。
“陛下,姈儿时至今岁方至金钗之年,若将她送至党项国,臣妾实在......实在于心不忍。”
丁贵嫔说着抹起了眼泪。
皇帝见状便把身子挪到了床边,扶着丁贵嫔的肩膀安慰着:“朕又何尝不是呢!”
“姈儿乃是兄长临终托付于朕,有她在身边,犹如兄长日日在侧,朕才不敢忘记兄长殒命于昏君之手,更不敢忘了江山社稷。”
“这些年多亏有你操持着,这些皇子公主才得以成长成人。”
“朕......亏欠你太多了。”
“陛下......”
“姈儿身为公主,自当为南国效力。”
“不过臣妾以为,还有一位公主可做考量。”
丁贵嫔抬头提醒着。
只见皇帝眨了眨眼,脸上再次绷了起来。
“朕知道你在说谁。”
皇帝把手收了回来,动作已经告诉了丁贵嫔他心里的意思。
“陛下,按礼制皇室公主碧玉之年便要成亲。”
“可嬛儿年已二十,仍未婚配。”
“陛下若有安排,臣妾自然不再言语。”
“可如今形势紧迫,陛下何不将环儿嫁到边疆,和亲以保全大局呢!”
皇帝听后冷眼看了看丁贵嫔。
“你......你当真这么想?”
说着,皇帝直起了身子,有要走的意思。
“陛下,臣妾愿往永康宫劝说嬛儿。”
“还望陛下成全臣妾。”
玛瑙珠帘一阵摇晃,丁贵嫔望着皇帝离去的背影,心里是十足的憋屈。
却说萧辰被嬛儿那几句话说的一夜没合眼,第二天一大早,便和易琼进了宫。
嬛儿的事问谁能合适呢?现在还早,南阁又没开门。
中宫又没熟人,直接问皇帝吧,未免太冒失了。
萧辰只得在东堂殿的走廊里来回的打着转转。
偶然间看到一个门牌上写着:崇明堂
自从俞中使受伤,还没来探望过,既然一时间想不出办法,不如进去问候一下他了。
于是萧辰朝两侧侍卫拱手:“我......”
“这位是萧侍郎,前来探望俞中使,二位兄弟行个方便。”
没等萧辰开口,易琼立在一侧说道。
“属下领命。”
萧辰看着易琼,易琼自然知道他的疑惑,于是附耳轻声说道:“数日前我奉张将军之令,暂代韦铎行少丞之职。”
萧辰听后点了点头。
“那我先进去了啊。”
萧辰由小寺人领着,进了内堂,俞三福正坐在铜镜前,两个小寺人一边一个,用梳子给他梳理着头发。
“萧辰前来探望,多有叨扰还请中使恕罪。”
萧辰立在门口拱手致意。
“诶呦!是郎君来了。”
“快,快请郎君坐下。”
小寺人拱手后搬来一张木墩,示意萧辰落座。
俞三福侧身望了望萧辰,满脸笑意。
“这人啊,一旦上了年岁精神就差了许多。”
“从昨儿后半夜开始,我就没了困意,只能瞪着眼挨到了天明。”
萧辰走上前来,仔细看了看俞三福。
披散的头发已经花白,就连镜子里的眉毛也都是银灰色的。
“俞中使恢复的很好了,精神气色看起来比以前还要好。”
“呵呵呵,你啊,就别奉承某家了。”
“对了,听闻郎君没有接受封赏?”
“哦,是啊。没想到这么快就传到您这了。”
萧辰略带尴尬,坐到了木墩上。
“呵呵呵,郎君此举,虽说没了爵位,但在朝中乃是独树一帜。”
“郎君看着吧,不出三日,此事便可传遍各署衙,以至于整个京都,到那时,郎君一心为国,不求高官厚禄之盛名,定可博得众人拥护敬重。”
“如此一来,以后你在做什么事啊,就顺畅多了。”
“呵呵呵,中使说笑了。”
“我不要爵位是因为我不能做抢功的人,新政的事都是徐令他们做的,我如果接受侯爵,恐怕不会踏实。”
“难得,实在难得啊......”
“实不相瞒,陛下还曾让喜儿过来传话,问我对此怎么想。”
“那......您是怎么回的?”
“陛下待你我恩重如山,我自然要如实回答了。”
“郎君你崇尚自由,为人处事常以奇计良谋对之,因此最怕被束缚了。对郎君来说,一旦有了官爵封赏,便像是被捆住了手脚。”
“那我现在是员外散骑侍郎,也没觉得有什么束缚啊。”
“呵呵呵,此言差矣!”
“郎君有所不知啊,员外散骑侍郎乃是从官,品阶低得很。往往以文臣或将军为本职,兼领而已。”
“陛下他老人家啊,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喜欢自由,故而没有封你什么官职。”
“不过这次陛下封赏于你,定是有其深意。”
“只是你啊,没能把握住机会啊......”
萧辰很是不解,皱着眉站了起来。
“这么说,我是辜负陛下了?”
“呵呵呵,要不然呢?”
“要我说啊,你还是好好想想,陛下到底是何用意,虽然圣意不可测,但是你不要因为性子耿直,就辜负了陛下一番苦心啊。”
“那依中使的意思,陛下为何要如此呢?”
“呵呵呵,也罢。”
“某家侍奉陛下数载,陛下心之所想倒是能猜出一二。”
“新政初见成效,陛下封赏你不仅是看好你,更是给朝廷那些臣工做个榜样。”
“功则赏,罪则罚,赏罚分明乃是陛下圣烛高照之意。”
“况且你萧辰难道不想再为南国效力了吗?”
“有了功名在身,才好行事不是。”
“中使是说......陛下有意封我为侯爵,进而将嬛儿许配给我?”
“嗐!这都哪跟哪啊!”
“我对嬛儿早有爱慕之心,可是要凭借功名去娶她,我......一时间还有点儿不适应。”
“诶!看来你真是不知道了。”
萧辰听出了话外音,再次拱手示意。
“还请中使明示。”
此时俞三福已梳好了头发,见萧辰如此,便将两侧小寺人打发了。
“近日有党项国来朝求亲,在此之前,他们联合土谷浑发兵三万侵扰我绳州北部郡。”
“什么?这不明摆着胁迫要人呢吗!”
萧辰拍着桌案说道。
“是啊......”
“要说这两个藩国每年都来朝贡,据西北守军探报,他们很有可能是受到了北国威逼利诱,才演了这么一出。”
“毕竟大军压境,陛下虽已发兵救援,可北徐大战在即,此时西北边关出了这么档子事,陛下如何能不心急呢。”
“这么说......是要让嬛儿远嫁党项?联姻求和吗?”
萧辰呆呆的问道。
“郎君稍安,听我说完。”
俞三福不紧不慢的递过一杯热饮,闻着味道像是豆浆,可这会儿萧辰哪还有心思品尝了。
“丁贵嫔前几日到永康宫劝说公主,这结果嘛......”
“嬛儿答应了?”
“结果如何,某家就不知道了。”
萧辰听后沉思良久,而后看了看着俞三福。
“大军压境只是为了要个公主联姻......不至于这么简单吧。”
萧辰嘀咕着。
“嗯?郎君说什么?”
“哦,没什么。”
“快上朝了,郎君还是把这碗菽乳喝了吧。”
俞三福说着,将那碗豆浆递了过来。
萧辰接过后闻了闻,抿了一口。
“味道是不错,不过太苦了,还有渣滓。”
“等我有时间了,再给中使做点更美味的这个......”
“菽乳。”
俞三福微笑着说道。
“对,菽乳!那我先告辞了。”
内朝里,众人执笏板顺次列队手,身着朱色朝服,腰悬玉佩,印绶各有色彩。
文臣皆是两梁冠起步;武将则戴武冠,两侧的鬓角处插着各色羽毛修饰。
皇帝端坐于正前方高台的龙椅之上。
“陛下,臣已奉命将党项来使送到馆驿安顿。”
鸿胪卿刘思贞执着笏板汇报着。
“他没说何时动身回去吗?”
“额......臣极力相劝,可是......”
皇帝听后摆了摆手。
刘思贞会意后退回原位不说。
“诸位爱卿,党项、土谷浑合兵三万,侵我绳州,进而要挟朕,要将公主许配于党项。”
“你们说,朕是拱手奉上公主,还是作何应对啊?”
“我等愿为先锋,誓破敌军!”
王德重、马灵馥、冯巨基等老将携几个青壮将军俯身跪地,头上两侧的羽毛微微颤动,也跟着表决心。
一旁的韦怀文眨眨眼并未言语。
皇帝言辞轻蔑,很显然从战略上就没把两个外藩当回事儿,既然如此,自然也就不会那么鲁莽出兵。
对于他这番言语,有点儿心思的老臣都摸得个八九不离十了。
建安王在一边神色镇定,看了看左右,见无人再作应答,进而举笏向前,低头拱手。
“陛下,党项、土谷浑两藩自我南国建立以来每年纳贡,从未间断。”
“如今却突然举兵,定是有人在背后操控。”
“近期索虏在北徐州盘踞,又频频扰我西北边境,臣敢断言,二藩举兵,定是那北国索虏从中作梗。”
皇帝微微点了点头。
“陛下,建安王所言亦是老臣所想。”
袁昂挺身拱手。
“故而若想退二藩之兵,还需从北国索虏入手。”
“嗯,二位卿家言之有理。”
“既如此,文达可有退敌之策?”
建安王眨了眨眼,再次低身拱手。
“回陛下,如今北徐州战事吃紧,临川王和几位将军已坐镇前线,南国主力精兵亦在北徐,依臣之见,还需调遣得力干将赶赴绳州,于周遭作势,迷惑二藩,再择良将数人,兵甲万余,赶赴汉中、齐兴二郡,支援平西将军,如此声东击西,伺机重创索虏,则西北隐患可平矣!”
皇帝听后满心欢喜,欠着身子点了点头。
“嗯,文达将风勇猛,又善用兵法,朕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建安王再次拱手,退到了原位。
朝堂上一时间鸦雀无声,确实,好点子都让建安王一个人说了,还有尚书仆射袁昂等人的附议,谁还敢站出来说话呢!
正是:
西北二藩行不轨,朝堂一言震乾坤。
人夸文达好谋略,不知开府何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