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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台镇的渔港码头停靠着一长溜满载而归的渔船,在此等候了多时的男女老少们,扛着竹杠踏着跳板都上了渔船。男人们背起鱼筐踏着跳板下了渔船,年老体弱的老人及妇女们则用竹杠抬着鱼筐下了渔船。

妇女们腰间围着一条破旧的围裙,头上包着一块蓝色的土布帕子,一双满是黑色裂口的手,竟比男人的手还粗糙。她们枯黄的脸上浮现出收获的愉悦,一双卑怯的眼睛不时地往自家的男人面孔瞟上一眼;碰巧男人也在朝她望来,两人的眼神一碰,嘴角一翘便露出一丝笑意来;甜蜜的恩爱顷刻就溢满了肺腑,似乎连舌间也渗出丝丝甜味来。男人在海上辛苦好多天了自当抚慰么。女人么,这便是她能给男人带来最大的乐趣了。

周廷锴的妹子秀姑和母亲也来到了码头。看见周廷锴在船上劳作,就甜甜地喊了一声:“哥呀,我和姆妈来帮你们卸鱼了。”

朱宝根的头转得比周廷锴更快,朝着秀姑憨厚地笑着。朱宝根他爹朱老庚与周若贤常年合伙打鱼,两人形同手足。那年,朱老庚到周若贤家喝酒,见到周若贤的妻子大着肚子端菜倒酒,便借着酒劲说:弟妹若是生个女儿,便嫁于我儿为妻;若是生个儿子,便与我儿做个异姓兄弟。

周若贤当即答应指腹为婚。只可惜朱老庚好人不长命。那年冬天,赶带鱼汛时,朱老庚多喝了两口酒,被寒风一吹,竟跌落在海水中,迅速冻僵了手脚,丢了性命。朱宝根他爹一死,一家人就没了生活来源,依靠周若贤的救济度日。其母思量道:靠人救济不是长久之计,便改嫁象山的渔民为妻,把朱宝根托付给了周若贤。周若贤把朱宝根当自家的儿子来待。周廷锴就把朱宝根当成了自家的兄弟,甚至夜晚不回家,与朱宝根捉对而眠。

周兰生看到朱宝根那得意地神情,便酸涩地喊道:“做活眼睛别乱瞟,两只脚走快点,卸了鱼好早些回家吃晚饭!”

朱宝根朝他得意地仰着眉眼:哼!馋死你这杀坯。周廷锴抬起头来对母亲和妹子挥挥手,说:“算了,你俩哪能抬得动呢。”

“那,我们两人抬一筐。”秀姑说。周廷锴摆摆手,说:“你还是往边上靠吧,不晓得是你抬鱼,还是鱼抬你呢!”秀姑撇着嘴转过身去。

周廷锴拖着竹编的鱼筐往前递送,眼睛却往码头上扫视着。远远地望去,渔行账房先生的长桌边站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孩,那是包税人邵老爷的女儿邵嘉慧。她穿着一身嫩绿色的锦缎对襟褂子,含着甜甜的笑意朝渔船上张望着。周廷锴身上的热血忽地升腾到头上,浑身顿时燥热了起来。他大声地喊着:“加紧卸鱼啊!卸完了就能去喝老酒哉。”

周若襄不解地问道:“别人急着卸了鱼,好回去抱老婆,你屁大点小鬼头急点啥呢?”周兰生用嘴角瞥向邵嘉慧,说:“喏,那边有只芦花小母鸡,正在瞄着这只金毛大公鸡呢!”渔民暴笑。

周廷锴抬眼向邵嘉慧望去,只见她娇嗔地扭转身去。“他咋能跟邵老爷的宝贝女儿挂搭上了呢?”周若襄诧异地问道。周兰生抢着说:“还不是他那张脸长得光鲜呗。正月十五耍花灯,他扮演擎彩球的童子,翻斤斗逗引金龙咬彩球,就把小娘子们的心都给勾走了。”

朱宝根在一旁纠正道:“这只瘟生专会胡说乱编!她跟秀姑是姐妹道。”周若襄砸砸嘴,说:“这倒蛮新鲜的,时事是变了,嫩嘴黄芽的小家雀就晓得找相好的了;只是这门不当户不对的,邵老爷要是知晓了,肚皮都要气破了。”

“兰生你可记牢了,欠顿打!”周廷锴怒吼道。

周兰生嬉笑着跳到了一边。周若襄回头对周若祥说:“若祥哥。廷锴阿侄蛮有花头的,自己就有了相好的,倒省得你替他定媳妇了。”

“小孩子家闹着玩的话你也能当真吗?”周若祥头都不抬地说。

周若襄一本正经地对周若祥说:“廷锴可不是一般人。你看他的精气神旺得很呢!将来准会有大出息的。”

周若祥不经意地朝儿子瞟了一眼,说:“有啥狗屁的出息,还不是海里讨食的命么!”

邵阿大拖着鱼筐,边走边说:“那小娘子长得倒是细皮嫩肉蛮有几分姿色的,只怕是将来随了她娘脾性,那才是现世报呢!”

周若襄拉下脸来,对着他大声呵斥道:“你这老甲鱼嘴里从来吐不出一句人话来,连放屁都咂脚后跟!”

邵阿大蔑视地扫了周若襄一眼,说:“你这嫩口黄雀少吵吵,她娘的名声可不咋好呢!听说是上海书寓里做小先生的。邵老爷到上海的书寓玩婊子那会入了老鸨的套,花了几千两银子才给她脱了籍,弄回来做了填房的。”

周兰生见周廷锴满脸怒色,便转移话题说:“上海可是花花世界呢!听说那里遍地是黄金,就是捡垃圾也能发大财呢!”

“做你娘的白日大头梦!遍地黄金你咋不去捡呢?”朱宝根替周廷锴出气,恶狠狠地说。

周兰生仰着头说:“你晓得啥么。哪天我就不当这苦死人的鱼花子了。我要到上海去淘金,发了财回来买地盖房做船东。”

“你就会撒谎吹牛皮,闲话比屁还多。”周廷锴愤恨地说。

“你别找我的茬。有了相好的,迟早会让人知晓的么。”周兰生大不咧咧地说。

周廷锴一把抓住周兰生的胳膊就想摔倒他,朱宝根也从周兰生的身后抱住了他的腰,三个人扭成一团。周若祥就吆喝道:“饭吃饱了,有力气没地方用是吧?都干活去!把手底下的活路抓紧了。全是些没出息的货色,自小就会窝里斗!”

邵家的族人邵阿兴正在码头搬鱼,竖起两只耳朵倾听着他们的对话。他两只眼睛一直紧盯着周廷锴,心想:这个讨海的瘪三,跟我一样破衣烂衫的,穷得浑身上下只剩一根屌了,竟想娶邵老爷家的千金?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

周若祥大声喊道:“都巴结点做活了,扯嘴皮子能填饱肚皮啊!”

渔民们都散开了,各自忙碌起来。周若襄走到周若祥的身边轻声地问道:“这毛鲿鱼咋弄呢?”

周若祥略加思索后说:“先放进冰鲜仓里,别让鱼臭掉了。明朝天不亮时,你和廷锴把毛鲿鱼送到宁波卖给渔行,要让渔行开了缴税的票据,别弄巧成拙惹了事端。”

周若襄喜悦地说:“你尽管放心。我是三只手指捉螺蛳,十拿九稳的!”

渔港码头的不远处有两间石板屋,门口左侧竖着一根木制的旗杆,一面上书‘奉旨抽厘’的锦旗在杆头飘荡着,那就是宁波厘局设在天台镇渔港收税的分卡了。这厘税原是当年闹长毛的时候,清廷为筹集军费便在各县设了厘局,为征收往来货物设的税种。后来贪官污吏们私自增设分卡,弄得十里一局五里一卡;逢路设卡,逢人收税,过几道卡就收几道税。倘若你挑一担米走过几里路,收的厘税就比米价都多了!

清末,天台镇的码头便已停靠了冒着黑烟的小火轮。这些小火轮,将天台镇的海鲜珍馐与山间瑰宝送往宁波的市集。梭子蟹被精心包裹在刨花中,即便长途跋涉至北京,依旧活力四溢,坚硬的壳下隐藏着鲜嫩的肉质。三四斤重的大黄鱼,全身闪耀着如金子般的光泽;而三四指宽的带鱼则闪烁着铮亮的银光;鲜美的牡蛎,可以在集市上现剥现吃;蘸上调料,其肥美的肉质洁白如玉,令人回味无穷;山间的嫩笋,带着清晨的露珠,被送到了上海的餐桌,为食客们带来一丝清新的山野气息。这些新鲜的海鲜与南方的特产,在宁波或上海的市场上都能卖出令人满意的价位,彰显出天台镇独特的地理位置与丰富的物产资源。

商贩们卖出了鱼虾山货,返回乡里时又带了五金、百货、食物等各类商品到集市上去卖,挣的是来回两头的钱。由此,每到渔汛季节,南北各地的商贩们就云集在天台镇,收购各类时鲜鱼货和鱼鲞、咸鱼、黄泥螺、戗蟹等抢手货。商贩们用蒲包和竹筐装了货物,车拉船装地运往内地及海外。天长日久,集市日渐繁荣。天台镇遂成了国内知名的干鲜海货和南货的交易集市。

清末,衙门的管理体制中缺乏系统化的税收机制,以及健全的财政收支体系。军队将士们的主要经济来源竟依赖战时的掠夺。而地方官员,则依赖着制度化的贪腐和受贿手段来维持生计。他们明目张胆地利用职权进行贪污受贿,包税制与诸多不公正的规矩交织成一幅残缺的税制画卷,与制度化的腐败融为一体。这正是经济学家们所描绘的那种坏资本主义的显着特征。

清廷在与外国列强的多次交锋中,屡战屡败,只能以割地赔款的方式来换取短暂的安宁。朝廷每年都要向各国支付巨额的赔款,导致财政陷入了极其拮据的境地。为了填补巨大的财政黑洞,朝廷不得不采取卖官鬻爵的手段,以搜刮民脂民膏来填补财政的亏空。因此,朝廷上下盛行起了卖官的风气,官职被标价出售,价格逐年下滑。然而,这些被售出的官职大多只是空有其名的虚衔,而无实质性的职位。若你希望获得真正的职位,就必须再付出更多的银钱来打通上层的关节,这样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邵云善凭着祖上传下来的几十条渔船包租给渔民,一年到头也有数万两的银子入账。他拿出些银子买了个候补知县的顶戴。邵云善花了大笔的银子只落个虚衔,心中委实不甘。做官就是为了发财,这种赔本生意谁会去做呢!他寻思只有补了实缺方能捞回买官帽的银子。可花钱买官的财主多如牛毛,衙门里的差事早就人满为患,哪有空缺等你来补的。即使你肯掏大把的银子孝敬县太爷给你弄个实缺,又大都是出力不讨好又没油水的苦差事;别说捞回本钱,只怕是自己还得贴赔些饭菜钱。

当时地方的税收是可以由士绅包收的,叫做包税人。包税人与收税官商定税收的数额,只要交够数额,剩余的就是包税人的利润了。邵云善算计道:花大笔的银子去捐官,还不如在天台镇做个包税人坐地抽税,那才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呢。于是乎,他带了不菲的银子孝敬了县太爷,得了个包税人的名头。从此后,他便在天台镇设了厘卡坐地收税。

“皇权不下县”。古代行政机构最低一级就是县,更低级别的亭长、里长都是推举出来的乡绅担任。乡村都是通过乡绅实现自治,县府官员想要对地方征税,都是通过乡绅来执行的。邵云善当了包税人,实质上也就是当了天台镇的一镇之长,只不过当时叫做亭长。县衙要征税,只得通过他来执行。

那时节,当个厘局的收税官甚至肥过县太爷。收税官可以编织各种借口,在正规赋税之外加征各种规费,这些规费便是收税官的收益。以当时的行情,若有一两银子进到国库,至少也有一两银子落入了收税官的囊中。而后,演变成漏入贪官污吏腰包的银子,远比缴入国库的多出数倍。

邵云善当了天台镇的包税人,便在渔港仓库附近建了两间石屋。石屋前树了一根杆子,上面挂着一面“奉旨抽厘”税旗,每日早上升旗,傍晚落旗。每到渔汛季节,码头边放一张长桌和几杆大抬秤,邵云善便坐在长桌中间的太师椅上,坐镇厘卡收税。那就是宁波厘局设在天台镇渔港收税的分卡。

厘税原是当年闹长毛的时候,清廷为筹集军费,便在各县设了厘局,为征收往来货物设的税种。后来贪官污吏们私自增设分卡,弄得十里一局,五里一卡;逢路设卡,逢人收税,过几道卡就收几道税。倘若你挑一担米走过几里路,收的厘税就比米价都多了!

邵云善做包税人不过年把的光景,就轻松地收回了卖官花费的全部银两。而且,他还在天台镇靠近山脚的地界购得几百亩良田。他的大儿子邵家骏又在天台镇开了一家最大的渔行,叫做骏龙渔行。渔行把渔民的渔获低价收进,运到宁波和上海高价售出;再从外埠运来修造渔船、编织渔网,以及生活所需的煤油等物料卖给渔民,做的是两头赚钱的生意。渔行还给渔民们赊账提供各种材料用品,既赚取商品差价,又坐收高利贷的利钱,多头赚取渔民们的血汗钱。

数十年来,天台镇的行政、财税大权,派捐、收税、缴粮、收银都经过邵家的手。邵云善更有米糠里榨油、瘪虱皮中挤血的手段,从中揩油拔毛无数。邵家便由此聚财,遂成为天台镇的首富。邵云善请来了风水先生在镇上选了一块风水宝地,运来福建的石材、南洋的花梨木、西洋的彩色玻璃建了一座豪宅。宅院楼阁飞檐挑梁,白墙黑瓦;门墙、梁柱上均雕有飞禽走兽和才子佳人的故事;黑漆的大门上打满了铜泡钉。宅院的门口卧着一对石狮子,那是用福建东山的草青石雕就的,这种石材任凭太阳暴晒也不会烫手的。

这座宅子,几乎成了天台镇的衙门,百姓们有了难事,都是要到这里来上供求镇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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