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车厢的铁皮连同车壁,都被气割枪切除了大半,十多个亲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那座巨大的石棺抬了下来,再搬上军用卡车,运往张大佛爷府上。
副官开车,亲兵押尾,齐铁嘴眼明心亮地挑了副驾,留朝兮和张启山一起坐在后排。
“今天的天气怎么样?”朝兮眯着眼睛看向窗外。
“阳光明媚,不云不雨。”
“那真好。”
张启山侧过头看他,折射进来的阳光有一缕照在他的唇边,映出一抹云淡风轻的笑容,不由得晃了晃神。
是啊,倾国倾城貌。
张启山眸光一软。
车子拐了个弯儿,角度的变化让满溢充盈的日光全都打在了朝兮的脸上。他的眼睛习惯了黑暗,陡然如此,难免敏感地刺痛起来。
张启山瞥见他紧皱的眉,并没多想,伸出手去挡在了他的眼前。
陌生的气息侵入领地,不是杀意,朝兮便当作没察觉。
一直用后视镜悄悄观察后方情况的齐铁嘴看到了这一幕,惊讶地连忙捂住嘴,暗想佛爷今儿是怎么了?
真不像是他平常雷厉风行的作风。
长沙九门,张大佛爷,虽不是冷酷无情那一挂的,可也从不会对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假以辞色。
搞不懂,不敢问。
有亲兵开路,张府大门洞开,汽车一路开进宅院里,稳稳停在洋房楼下。
那只为朝兮挡光的手很快离去,离开前顺手帮他打开了车门。
张启山家很大,非常大,大到可以在里面开车兜圈子。当然,最引人瞩目的要数院子里那座巨大的金色佛像,可惜朝兮现在看不见,不然一定会由衷地赞叹几句。
朝兮站在原地没有动,等着副官走过来,半是拉扯半是搀扶地将他引进门——刚才他就是这样下的火车。
副官脸上绷得紧紧的,盯着他的侧脸。
他第一次在活人身上看见这么重的死气。
要不是他的身手惊人,副官觉得他明天就死了也不奇怪。
两种可能,要么回光返照,要么沾染的死气太多,说白了就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
这谢朝兮是哪一种?
洋房内,张启山把所有人都遣散了出去,只留下副官和齐铁嘴,看着十分自来熟、舒服躺在沙发上的朝兮。
“军爷真会享受,这洋沙发就是比棺材盖儿好睡多了。”
张启山脸色有些阴沉。
朝兮穿着的是日式浴衣,脏些旧些也就算了,众所周知浴衣这东西穿起来有些像裙子……而朝兮毕竟是个高大的男人,沙发容纳他实在是勉强了,他索性一条腿搭在扶手上,一条腿撑着地,两条大白腿一览无余。
如果他是个女人,还可以说成“香艳”,但……
张启山扭过头吩咐副官:“日山,先带他去洗个澡,再找件我的衣服给他换上。”
“是。”
其实副官也觉得不舒服。他是军人,值此战乱年代,中国人穿着日本人的衣服坐在自己面前,怎么看怎么别扭。
张家的确很豪华,连热水器这种高级货都有,朝兮算是领教了。
副官把阀门打开,调好温度,就退出了浴室。不一会儿,浴室门嵌开一条小缝儿,一件皱皱巴巴的浴衣被丢了出来。
副官顶着一脑门子官司,叫来仆人,叫拿去厨房烧掉。
浴室里,朝兮仰起头,任凭喷薄如雨的热水滋润着全身干渴的皮肤,舒适妥帖得让他想要睡去。
脑子里却精神得很。
他在过滤今天遇到的各种信息。
长沙,九门,张启山。
大约过了十分钟,水声渐渐停息,浴室门被从里面推开。副官回过头,看见门缝里露出一只手。
“毛巾。”朝兮开口。
副官匆忙把毛巾丢过去,深觉自己就像个大少爷身边的小厮。
“衣服。”
副官又把衬衫递过去。
“裤子。”
副官咬咬后槽牙:该死的。
终于穿戴完毕,朝兮从浴室里走出来,西装革履小白脸,看起来像一个拆白党。
副官如来时一般扯着他的胳膊带他下去,冷不防听见朝兮问:“你叫张日山?”
“嗯。”副官简短应道。
“日出东山,可是个好名字。”
这个人,又开始用这种爷爷跟孙子的语气说话了,副官很是不爽,所以没回应。
朝兮无声叹了口气。
稍后,会客厅里,张启山看着面前白衬衫西装裤的朝兮,略微满意地点了点头——虽然他的领口还是没扣好,露出的肌肤上凝结着水汽,把最正经不过的西式服装穿得洒脱不羁。
“这回可以说了吧。”
朝兮勾了勾唇,“其实没什么可说的。那群日本人把我抓过去替他们做事,所以我在火车上。不然就凭他们,把一车人都折进去也拉不出来这些东西。”
虽然现在一车人也都折了。
张启山消化着这句话,又问:“那些日本兵都是怎么死的?”
“碰了不该碰的东西,你可以理解为他们被毒死了。”
“那为什么你还活着?”
“我命大,不然他们也不会抓我。”朝兮淡然道,笑容里隐然闪着光芒。
张启山看得心头突突一跳,旋即轻咳一声。
“就这么简单?”
“当然没这么简单。”
在张启山等人疑惑的目光注视下,朝兮慢条斯理地解开了剩余的纽扣,褪下白衬衫。
张启山目瞪口呆。
朝兮的身材不错,细密的水珠将紧实肌肉凸显得淋漓尽致,但不像黑背老六那样虬劲饱满得吓人,他的每一块肌肉都可称得上精美,恰到好处。
仍有些湿漉漉的发丝凌乱地黏在他的脸上,明明看不见,那双空茫的眼眸却……有一种引人蹂躏的残酷美感。
但令张启山惊讶的不止于此。
白皙的肌理上,一只踏火焚风的麒麟凶相毕露,凛然注视着众人。
张启山骇然道:“你是张家人?”
“不。”朝兮收起笑意,认真地说。
“我是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