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忘不掉山丹。
舒缓起伏的草原, 阿多木仰躺在山坡上,目光空洞。
他仿佛看见山丹从草地上走过来,脚步轻盈。可她就那么走着,永远到不了他身边。
似乎有歌声在天际间飘荡……
阿多木猛然从草地上站起,巡视,片刻后阿多木冲下山坡,跃上马背,驶向那片有歌声的草场。
歌声戛然而止,清澈的河水蜿蜒流淌,远处的山丹在水边凝神。
阿多木没有靠前,怔怔地望一会,默默地牵着马儿的缰绳离开了。
山丹看见了,本能地往前跨了几步,又停下来,望着他纵马消失在了山的那边。
清风拂动她的头发,凝重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忧伤。
朵朵飘浮的白云在阳光下划过草原。
冬日的牧场,一片枯黄,马蹄如雷暴滚动。
天空中飞翔着苍鹰,草丛中飞奔着獐鹿、獾羊、苍狼。
一支支飞翔的箭,动物们又的中箭,有的跳跃中逃生……
阿多木也在马背上奔驰。
站在山岗的山丹在观望规模宏达的冬季狩猎。
野兔和土拨鼠急忙往洞穴奔逃……
阿多木手中的箭射了出去,一只体壮的獐鹿倒地挣扎。
马背上的骑士们狂啸……
兰竺也在跃马加鞭……
冬季狩猎的时间短,前后不过几天。待结束后,天气很寒冷了,所有的人基本上不长距离出门了。阿多木带着兰竺倒是回了一趟浑邪部落,来回十几天。阿多木对兰竺说,你想在父王身边待些时日也行,但她还是跟着回来了。是不是不放心阿多木,无从知道,她就是觉得他的心没有完全在她身上。
之后的一天晚上,兰竺站在门前发愣,被红蓝看到了,去殿里告诉了雁儿。
雁儿问:“外面下雪了吗?”
红蓝回答:“没有。阴着的天又放晴了,这会月亮都出来了。”
雁儿说:“好久不见雪了,天气越来越干燥。”
红蓝告诉雁儿:“我刚看见兰竺阏氏一个人站在自家的门前,一定是王子又出去了。”
雁儿一惊:“莫非阿多木又去找那个牧羊女了?”
红蓝点头:“有可能,嘎林也不在。”
雁儿摇头:“这孩子……”在思索中的雁儿又说,“红蓝,你虽说已经跟了嘎林,但有了时间多陪陪兰竺。她娘家离得远,心里难免孤单,多宽宽她的心。”
红蓝点头:“我知道了,兰竺也是我的主子。”
少顷,雁儿吩咐:“去把阿多木给我找来。”
雁儿的猜测是对的,阿多木果真去找山丹了。
牧羊狗凶猛地吠叫,山丹可能感觉到了什么,出了毡房,看见白花花花的月亮下,阿多木王子骑在马背上怔怔地张望。不远处嘎林在等候。
山丹很想跑过去,但她的脚步在挪动了一小步后便停顿了。同时,她看见阿多木身后是骑马而来的兰竺和红蓝姑娘。
阿多木转头望去,兰竺已经在他身边勒住缰绳。
阿多木有些不悦:“你跟踪我?”
兰竺说:“别说那么难听,是你母亲让我来的。”
阿多木调转马头急速离去,嘎林跟上。
兰竺往那边的山丹看一眼,也掉头策马去追赶阿多木。
红蓝警告山丹:“离王子远点,惹恼了兰竺阏氏有你好的。”
山丹漠然地看他们远去。
回到焉支城,阿多木去见母亲。
随着一阵由远而近的马蹄声和马儿的响鼻,阿多木王子阔步走进。
兰竺跟着进来。
“孩儿参见母亲。”
阿多木单膝跪地,右手放在左胸,头微微垂下,黑发朝上梳起,额前勒一条褐色缎带,上面用丝线绣一只狼图腾。他耳朵佩戴银环,外面披一件豹皮大氅,脚蹬鹿皮战靴,很是英武。
雁儿心里欢喜:“来,阿多木,坐到母亲身边来。”
阿多木与母亲拥抱。
兰竺站在前厅望着,眼里很是羡慕。
雁儿对儿子说:“别总把兰竺一个人丢在家里,她是你的阏氏,女人需要男人的怀抱,懂吗?”
这话让兰竺眼眶潮湿,心生感激。
雁儿又唤兰竺:“过来吧,别站在那了。”
兰竺走上前去。
雁儿主动伸开双臂:“过来,孩子。”
兰竺抱住雁儿,待松开时,她的眼里噙着泪花。
雁儿差异:“这怎么……”
兰竺说:“我母亲去世得早,很久没有感觉过在母亲怀里的温暖。”
雁儿明白了:“放心,孩子,以后你会感受到那种温暖的。”
说了一阵话,阿多木和兰竺离开后不久,若褆走了进来。
“外面这么冷,我以为你今晚不过来了。”
看若褆有心事。
雁儿问:“怎么了?”
若褆说:“那个自称商人的程崮从浑邪王的地盘溜走了。”
雁儿又问:“那他为何没有经过焉支山?”
若褆说:“他估计我们会派人严密守候,渡过疏勒河后直接穿越祁连山,从山南的羌人地域东行了。”
雁儿明白了:“既然没有截住,那我们也就不用派兵守着隘口,撤回来好了。”
若褆说:“漠北那边已经得知了消息,单于迁怒了。”
雁儿有点吃惊:“哟呵,这消息可是长了长腿,跑得好快,漠北都知道了。莫非这边有他们的眼线?”
若褆点头:“你以为呢,我们的一举一动漠北都掌握的清清楚楚。”
“那他想怎样?”
“反正得小心点,上次的事还没过去呢。”
冬日的晚上,在祁连山南麓,夜幕下程崮、阿依和随从张孜以及几个西域人悄然向东而行,马蹄上绑了皮子一样的东西倒也没发生多少声响。
在山口,他们停下了脚步。
程崮说:“离开羌人部落应该很远了,咱们在这儿歇息一会。”
阿依说:“当年在雁儿阏氏的帮助下成功出逃,想想都害怕。”
程崮多了感慨:“当时由于仓促出行,咱们没有准备干粮和饮用水,一路上忍饥挨饿,差点倒毙在荒滩上。”
阿依夸奖随从:“幸好张孜射得一手好箭,沿途常猎获一些飞禽走兽,饮血解渴,食肉充饥,我们三人这才躲过了死亡的威胁。”
张孜嘿嘿在笑。
阿依说:“我想念雁儿姐姐,这辈子怕是再见不到她了。”
程崮说:“怎么可能。等将来汉军攻占了焉支山,就可以带她回长安。”
阿依听了高兴:“是吗,那太好了。”
三人远望挺拔的祁连山,巍峨绵延。
使者程崮出使西域来回十三年,他虽然没能说动月氏人协同夹击匈奴,但至少让汉庭了解西域有数十个小国,地广人稀,遍地牛羊,还有宝马、玉石、珍贵皮货。尽管出师西域不利,但这阻挡不了一代汉皇的雄才大略。这些年来汉军厉兵秣马,枕戈待旦,就是蓄意要与匈奴决一死战,要不了多久,一场惨烈的角逐注定要在广袤的焉支山下悲壮地展开……
一早阿多木过来给母亲请安,雁儿向兰竺招呼:“来,到我这里来。”
兰竺走过来,雁儿伸手揽住:“告诉我,阿多木是不是欺负你了?”
兰竺扭捏:“没有,他对我挺好的。”
雁儿说:“这就好,由我给你做主。”
阿多木抗议了:“母亲,我哪敢欺负她呀!”
雁儿笑了:“这就对了,小夫妻就是要好好恩爱,万不敢有芥蒂。将来的路还很长,你们才是互相的依靠。既然娶了兰竺,就要好生待她,女人一辈子的依靠全在男人身上。”
兰竺看阿多木一眼,幸福地把头靠在雁儿肩头。
几天后,雁儿决定去草原上见见那个让阿多木不能忘怀的牧羊女。
一辆车辇停在大殿门外,车夫在旁边等候。
雁儿和侍女红黄蓝走出。
红蓝问道:“阏氏说去牧场,是去哪个牧场?”
雁儿说:“去找那个放羊的姑娘。”
红蓝明白了。
雁儿说:“既然阿多木忘不了她,我倒是想去看看那女子,到底她有何过人之处让一个王子这般神魂颠倒。”
当雁儿的辇车到来后,山丹和以往一样在放羊。
雁儿在侍女的搀扶下,从车上下来。
山丹见一位贵妇不紧不慢向自己走来,连忙跪下。
雁儿到了跟前,说了句:“抬起头来。”
山丹缓缓抬起头。
“啊?”雁儿惊得张大了嘴,一个活生生的呼衍绮就在眼前。
红蓝不解:“阏氏,你怎么了?”
瞬间雁儿脑海中出现了呼衍绮美丽的倩影……呼衍绮抚摸高高隆起的肚腹……风雪之夜有黑影抱着包袱里的孩子急急山梁后……
雁儿定定望着山丹。
山丹依旧跪在那里仰望,不知所措。
红蓝又轻声问了句:“怎么了,阏氏?”
雁儿回过神来:“哦,没什么,我想起……”转而问山丹,“你家大人呢?”
山丹往远处平台上的毡房望去:“我奶奶在。”
雁儿迈步往前,又回头看了山丹一眼。
在毡房前,下了车,雁儿抬步往平台上走去。
奶奶远远看见了,站在原地打量。
雁儿走来。
雁儿让红蓝和其他人停留,她独自一人走上前去。
“老人家,打搅了。”雁儿微微弯腰打了声招呼。
奶奶施礼:“你是贵人,知道你会来的。”
雁儿说:“好些年前我来找过你们,可你们转场离开了。是红柳来对你们说了什么?”
奶奶说:“红柳是个好孩子,这些年她偷偷没少关照我和山丹。有时她会骑马走很远的路来看望我们,望阏氏不要怪罪她。”
雁儿明白了:“哦,这样。红柳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什么。请放心,我又怎么会怪罪她呢。”顿了下又说,“这些年你们还好吗?”
奶奶说:“托上天的福,还好。”
雁儿望着老人家,暂时没有说什么。
奶奶沉不住气了:“阏氏是想听山丹的事吧?”
雁儿微微一笑:“你说呢?”
奶奶实话实说:“我知道自己的阳寿快尽了,我得告诉阏氏实话,不然我死了山丹就可怜了。”
雁儿搀扶她坐在毡房前的大石头上。
“她是从龙城抱出来的孩子,具体是谁的,我不知道。后来伊娜阏氏捎话来说要我们好生养育这个孩子,我就知道这么多,其他的我没法给你肯定的答复。”
雁儿点头:“好,有这话就够了。”
奶奶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山丹的出身肯定不一般,应当很高贵,是吧?”
雁儿不做声。
奶奶又说:“我猜的,阏氏应该很清楚。”
“感谢你把这孩子养大,我替她母亲向你致意。”雁儿的话很诚恳,说完郑重地向老人家鞠躬。
“这使不得,你是王爷的阏氏。”奶奶想起身。
雁儿赶忙又让她坐下:“你老人家了不起,即使我向你跪拜,你也受得起。”
“她是个鲜活的生命,我们肯定得好好养育。”奶奶问:“你不会把她带走吧?”
雁儿摇头:“你放心,她永远是你的孙女。”沉吟了下,“暂时不要告诉山丹姑娘,将来我会安排好她的生活。”
奶奶祷告:“感谢上天,神会保佑的。”
雁儿告辞:“那就这样吧,我走了。”
奶奶目送,看雁儿下了平台,又上了车辇,驶向远方。
在车辇里,雁儿吩咐红蓝:“回到焉支城,你打发人去把红柳找来,我有话要问她。”
“行,我记下了。”
当红柳赶来后,
雁儿问询红柳:“说吧,现在我想知道山丹姑娘的真相。”
红柳跪下:“请阏氏赎罪,我不该瞒你,山丹的确是呼衍绮的女儿。”
雁儿说:“你怎么可能有罪,这是行善积德,起来吧。”
红柳起来站在边上。
雁儿问:“这么说那年我和你一起见过那孩子,这家人之所以转场再也没有回来,看来是有意躲着了?”
红柳点头:“是这样,他们担心。”
雁儿说:“从血缘上说,山丹的血统是非常高贵的,她的生父是东胡王,生母是匈奴人的大阏氏呼衍绮,两个家世很显赫,难怪这女子的眼神闪烁着桀骜不驯,那是骨子里与生俱来就有的一股高傲。那女子和奶奶一起生活,她养父母呢?”
红柳说:“她养父原先也是骑士,和乌孙人打仗时战死了。她养母后来得病死了,只剩下奶奶。”
雁儿摇头叹息:“唉,都是该死的战争!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至少我可以接济他们的。”
红柳说:“其实匈奴人自己放羊,有肉吃,饿不着。平时有皮袍穿,我把阏氏赏赐给我的一些布匹都给了山丹。”
雁儿有些不满:“这就够了?你呀,我真该罚你。那可是呼衍绮的女儿,我理应好好照顾才是。”
红柳说:“我知错了。”
雁儿说:“你是为了那女子的安稳成长,这我理解。唉,罚你又有何用。好在那孩子健康长大了。”
红柳说:“这两年阿多木王子不时去找她,我既高兴又担心。”
雁儿说:“看来上苍在冥冥之中就注定了要让山丹出现在阿多木的生活里,说不定她就是阿多木的福音。你放心,我会告诫阿多木,要好生善待山丹姑娘,保护好她,不要让她流泪,更不要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红柳感动:“我替山丹感谢阏氏的大恩大德。”
雁儿说:“至于阿多木和山丹将来会怎样,看他们吧。”
过后,兰竺得知雁儿去牧场一趟,说给阿多木听:“母亲今天去牧场找了那个牧羊女的奶奶。”
阿多木说:“自上次母亲说了要好好疼爱你后,我再没去过牧场。”
兰竺依靠在阿多木肩头:“别紧张,我又没说什么。”
阿多木不明白:“那你的意思是……”
兰竺告诉阿多木:“答应我,现在我们毕竟新婚没多久,我需要你的疼爱。不过你放心,等我们有了小王子或者小公主,你就可以把那个牧羊女娶回来了。”
阿多木:“说什么呢,我可没那么想过。”
兰竺认真地:“我说的是真的,别不承认。”
天上飘起了零星的雪花,草原上一片洁白。
河流被冻封了,曲弯的小路隐没了,不见了人影,也没有了歌声,旷野地显得格外静谧。
夜幕降临后,一群饥饿的狼从大山深处蹿了出来。
山丹家的羊遭殃了,羊圈外牧羊犬奋勇阻敌,被狼残忍地咬得鲜血淋漓,惨叫,仍不忘忠实地保卫羊群,不退缩。
山丹被外面的犬吠狼嚎吵醒了,她裹好长袍,提了一把长刀出了毡房。
奶奶耳朵背,还在睡。
山丹冲羊圈,不惧恶狼,凶狠挥动长刀。
一番杀戮,狼发出凄厉的惨叫,雪地一片殷红。
一匹狼从背后向山丹直扑过来,牧羊狗猛然跃起,赶在狼咬主人的喉咙之前一挡,与狼纠缠撕咬在一起。又有一匹狼迎面而来,山丹本能往后一仰,在狼越过头顶时,她顺势给了一刀,喷涌的献血溅了她一脸。
十几匹狼,山丹一人实在难以抵挡,加之雪地打滑,她一个趔趄倒下。
一只狼扑了过来……
一支响箭飞了过来,狼倒地。
在急促的马蹄声中,阿多木王子带着嘎林和几个护卫前来救援。
几个回合,狼丢下五六具尸首仓皇逃往大山。
瘫坐在地上的山丹感激地望着阿多木。
阿多木往前走几步:“你没事吧。”
山丹半畅着怀,缕缕热气从皮袍往外涌:“我还行,不是你们来,今天惨了。”
“你脸上有血,不会是……”
没觉出疼呀!”山丹用手抹了一把,“没事,这不好好的,应该是狼血。”
阿多木看山丹把脸抹花了,笑了。
山丹也在笑。
阿多木夸赞:“你可真能耐,敢和狼搏斗。”
山丹说:“不然呢,狼要吃羊的。”
阿多木说:“那就让吃几只,总不能把你也给吃了。”
山丹说:“那不行,羊不能给吃了,我更不能。”
阿多木没了脾气:“你呀!以后别再逞强了,好吗?”
山丹没有回应,只是望着。
阿多木说:“行,没事了,我们走了。”
看阿多木一行几人上马来去匆匆,山丹目送他们消失在雪夜里。
从羊圈回到毡房里,山丹刚准备躺下,奶奶醒了:“你干什么去了,把寒风带进来了。”
山丹说:“哦,没事, 我去羊圈看了看。”
奶奶说:“那有什么好看的,狼来了也不是你一个女娃能挡住的。”
山丹说:“你耳朵不好,赶紧睡吧。”
等到了第二天早上,奶奶从毡房走出,看见了雪地上凌乱的马蹄印,嘀咕:“这昨晚一定是王子来了,难怪半夜她出去了。”
奶奶往前走去,看见雪地上有殷红的血迹。
奶奶惊讶:“呀,这是……莫不是狼真的来了?”
奶奶自言自语着赶忙往羊圈那边去,栅栏里外更是大片的血迹,还有几匹狼的尸首。
奶奶惊呼:“上天,这都是山丹干的?”
奶奶呆愣在那儿驻足察看。少顷,奶奶又在自语:“身为游牧人,哪天不和狼打个照面,被狼跟踪都是常有的事。可这样与狼搏杀的场面我还是第一次见。”顿了下肯定地,“是他,一定是他来帮了我孙女啊!”
雪覆盖了草原,到处一片洁白。
圈舍里外的血迹被清理掉了,羊群在不停叫唤。
山丹抱着大包的干草从栅栏外撒进去,羊拥挤成一堆。
无所事事,山丹站在高台上向远处了望。
雪野空空荡荡,看不到任何行人。
奶奶从毡房出来,看孙女一眼:“奶子热好了,快去趁热喝了。昨夜是不是他来了?”
山丹回应道:“是,他来了,你满意了吧。”
“好啊,他心里有你,等奶奶归天了你就去找他吧。”
“别那样说,奶奶,我说过,哪都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