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香端来一碗热水,递到吴叙白面前。她打开纸包住的药丸,疑惑地问:
“爸爸,这药这么多片,真的只是治伤风吗?”
她抬起头望向吴叙白,才发觉他的脸色青灰。吴叙白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一口吞了药,喝下热水送服。
“来之前你哥叫我不能多住,况且你妈妈病也还没好。”
吴叙白仍然坚持要回家去。荔香想到生病的妈妈,只好勉强同意了,其实她心里都明白,爸爸来了两天,心里不痛快,脸上也没怎么笑。
荔香催英富去城里买火车票。英富拍了拍自己的口袋说:
“我哪里有钱,况且我也没有时间。”
吴叙白摆了摆手说:
“不麻烦了,我到了车站再买吧。”
“火车票哪里去了就能买到,都是提前买的。”
荔香的眼泪掉下来,她恨自己无能,声音有些哽咽。
吴叙白笑了笑,佯作无事的样子说:
“不碍事的,没买到的话,我在城里住一晚再走,一样的。”
英富站在镜子前整理自己的头发,事不关己的样子。
荔香找好姐妹杨大美借了二十块,买了好些长琅当地的特产,弄了个包裹装着。送吴叙白走那天,荔香拿着包裹藏着掖着带出了门,生怕放牛妹会来嘲讽她竟藏了私房钱,给娘家买这么多东西。
二八大杠自行车被英富骑走了,荔香只好抱着桃之,提着包裹,步行着送吴叙白走过裤子山,走过桥,走过王屋村,走到公路面,等下城的公共汽车。
荔香把手里的包裹交给吴叙白,想起爸爸来时为自己带来的大包小包,她心里愧得一阵绞痛,哽咽地说:
“爸爸,真是对不起,我太无能了。”
父女俩,千头万绪地站着,都觉得对不起彼此,眼下却没有最优解。
汽车摇头晃脑地驶来了,折叠门哐当地拉开了,还是上次那个售票员,他粗声粗气地问:
“到哪?”
“到火车站,麻烦您。”
“一块!”
售票员撕下一张小票递来。荔香把桃之放在旁边的草地上,上前抢着交了钱,然后扶着吴叙白上了车。
刚坐下来的吴叙白,不知不觉地眼泪流了满面,他在车窗边招手,难过地说:
“回去吧,好好过日子,钱放在桃之的包被里了,你要拿好。”
他怕女儿不肯收下钱,特意藏放在桃之的包被里。
汽车开动了。荔香泪流成雨,滴落在干燥的石灰公路面上,晕开,很快消失。她抱起桃之追着汽车跑,泪眼朦胧地喊着:
“爸爸,您慢慢走,到家了写信来。”
她不敢和爸爸许诺:
有时间了会回家看看。
她惧怕将来太漫长,惧怕无处安放自己那颗想家的心。一句并非定要确定的诺言,竟成了永远的遗憾。
“爸爸,您要硬朗着——”
荔香的声音衰微下去,慢慢地停下了脚步,眼巴巴地看着溅满黄泥印的汽车屁股远去了。
万里关山万里长,这一别,却成了这对父女的永诀。
回到家后,荔香从桃之的包被里翻出一卷钱,面值有大有小,都是娘家攒下来给她的。
她拿在手里数了数,一共一百三十七元,她晃了晃手中的钱,笑嘻嘻地对桃之说:
“宝贝,我们有钱啦,是外公给我们的,等你长大以后一定要赚大钱孝敬他。知道吗?”
她微笑着用手指点了点桃之的鼻子,然后歪着脑袋想着:
还杨大美二十,剩下的够路费去深河市打工,可是桃之还这么小……
想得正沉,却没留意英富走进来,他看见荔香手中的钱,眼冒金光,立即一把夺走。
“还是我老丈人厚道呀,正愁没处搞钱呢!”
英富晃了晃手中的钱,脸上露出兴奋的笑容。荔香扑上去抢,却抵不过英富仗着自己大个子,故意举高了。
他高兴地说:
“哎,董麻子最近批发棉尼运动袜卖,赚大发了,这下我拿了这本钱也做袜子生意去。”
他昂着头,舔手指数了数。
“给了不少呢,你相信我,等我赚来了钱,一定双倍还你。”
荔香垂下双手,白了他一眼,生气地说:
“我爸那么老远地来了,才住三天,你又是怎么对他的,走之前连帮他买一张火车票也不肯,你太过分了。”
英富嬉皮笑脸地说:
“啊呦,女婿给丈人锻磨——白累,好吃好喝招待他了,还有什么不满的!”
无可奈何的荔香伸手拍打在他身上,咬牙切齿地说:
“我嫁给你真是倒了大霉了,把钱还给我,那是我爸给我的!”
英富把钱揣进兜里,摇了摇头说:
“女婿花了丈人钱——没法算。”
荔香实在拿他没办法,只好哀求地说:
“你还给我二十,要还给大美的,其余你都拿去!”
英富所谓的生意不是做到牌桌上,就是做到一身的派头上,荔香连一双袜子的影儿都没看见,钱像流水一样不见了。
英富有自己的理由,人靠衣装马靠鞍,先敬罗衣后敬人,到哪世都是这样的。
荔香总是心软原谅了他,以前念他年轻不懂事,等有了孩子他会成熟的。可一转眼桃之已经两岁,英富还当自己公子哥儿,成天游手好闲四处晃荡。能怎么办,荔香还是原谅他。
放牛妹说的:
“男人的性子都是晚几年才会老成。你就看看这老短命的美国佬,都做爷爷的人了却不见老成。”
学校的课渐渐多了起来,为了多挣一点收入,荔香索性把断了奶的桃之委托给二妹。二妹一手带大了老小英华,她有现成的经验,带桃之一样得心应手。桃之开始会认人,会看菜下碟,她也最喜欢二妹姑姑。
英华不喜欢桃之,因为桃之抢走了二妹本该在他身上的所有注意力。他会偷掐桃之的手,然后大笑着看桃之哭。二妹伸手打英华的脑袋,生气地说:
“你又欺负她。”
英华不服气地跑开,然后吐了吐舌头说:
“谁叫她是个女孩。”
“女孩怎么啦,你也是女人胯下出来的东西!”
二妹追上英华,伸手也把他掐哭,接着拎住后衣领把他推到桃之面前,安慰道:
“不哭噢,姑姑给你报仇了。”
英华挣脱二妹的手逃走了,他要和放牛妹告状。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放牛妹追过来指着二妹的鼻子破口大骂。
“他先欺负桃之的。”
二妹据理力争。
“小男孩毛手毛脚的正常得很,他又不是故意的。”
放牛妹理直气壮地维护自己的儿子。
“妈,你就偏心他吧,迟早让你惯坏。”
二妹刚说完,脸上立刻挨了一个巴掌。
“打吧,打吧,哪天受不了了我也喝药死给你们看!”
她发疯地摇晃着身体,痛哭起来。
“你是我生的,打你还不能打啦?”
放牛妹吞了吞口水,放低了音量。
这一刻,二妹无比渴望可以立刻逃离这个家,她盼望着那个人来带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