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空洞洞的,如踩在浮云上,荔香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合作社的柜台前,秃头瘦脸的老板嫌弃地看了她一眼,没搭理。
很久很久之后,她抬起麻木的手拿起了话柄,摁下了号码。电话总算通了,对方好半天才叫来了人。
一时之间,两边都沉默了很久很久,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荔香艰难地从唇齿间吐出第一句话说:
“我们离婚吧。”
英富仍旧不改初衷,强硬地说:
“我不离。”
荔香不说话了。英富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说:
“我知道我不该来当这个兵,我不该把你一个人丢在家。我本来申请了提干的,为了你我可以放弃,我可以申请退伍转业,我很快就能回家,我们带着桃之去深河市打工,去我妹妹那,他们纺织厂还要人的——”
荔香打断了他,痛苦地说:
“我要离婚!”
这个家,她一刻也待不下去。她不愿再见到那个男人,不愿再想起他。英富在电话里哭了起来,他压抑着哽咽声说:
“我都愿意原谅你了,你为什么还是要离呢?”
“我要离的原因有很多很多,我积攒了太多太多的失望才会失控,才会变成我自己也讨厌的人,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我在报复你呢,还有你爸妈。我受不了你妈是个变态的疯婆子,我受不了你爸是个彻头彻尾的酒鬼,我受不了你是个骗子,把我骗到穷山恶水的地方自己却跑了,我受不了你是个窝囊废,什么都听他们的……”
荔香的言语是都是冷的,听上去像冰锥一样刺进英富的心脏。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本消亡的恨与痛苦再度死而复生,蔓布了荔香的全身,扎进每一个毛孔里,剧烈地疼。她不知道自己真正该恨的人,到底是英富还是自己。
可那头的英富依然想囫囵过去,着急地辩解说:
“我没有什么都听他们的,妈逼着我和你离婚,我不愿意,我就不听她的。”
荔香不愿意再反复地扯下去,下了最后的通牒说:
“我给你三天时间,你没回来,这婚离不离我也无所谓了,户口我也不要了,我会带着桃之离开长琅,你以后别想找到我们。”
英富还想哀求:
“你别逼我——”
电话挂断了。
秃头瘦脸老板走过来擦了擦座机,撇嘴收下了荔香递过来的钱,不高兴地说:
“你以后别再来我这里打电话。”
一时之间,荔香成了众矢之的淫妇。
两天后,英富还是请了急假,回牛屎陂了。他身穿绿布军装,风尘仆仆地进了家门。
放牛妹激动得哭天抹泪,添油加醋地讲了前前后后的事。她满腹委屈地说:
“我们对她多好呀,不打她也不骂她,她还不知足,做出这样的事来,叫我们家脸上无光。”
她拉着儿子,指着老宅对过的甬道紧闭的门,怂恿说:
“那王八蛋今天在家呢,你去收拾他。”
英富黑着脸说:
“你们已经收了人家二千块,打死狗来讲价,没有这样的。”
放牛妹手指用力戳在儿子的脑门上,龇牙说:
“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当王八你还当的挺舒服的,钱我是拿了,可人我也要打!不打出不了我心里的恶气!”
英富不耐烦地说:
“那你们收钱之前就应该先揍他一顿,现在秋后算账还算得了吗?”
他转着身子四处看,寻找着什么似的问道:
“桃之呢?”
放牛妹说:
“翠红带去河边赶鸭子玩去了。”
英富迈出门坎,要去找人。放牛妹拽住他,叮嘱说:
“你这回一定要听妈的,一定得和她离了!我们给你物色过别的,一定给你找一个老实过日子的女人。”
英富甩开她,语气坚决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我不离!”
放牛妹皱着眉,恨铁不成钢地说:
“你不离你就是窝囊废,这陂里多少人在笑你!”
英富停下脚步,回过头冷森森地问:
“这事除了我们两家人,别人又是怎么知道的?”
放牛妹眼神闪躲,嗫嚅着说:
“这我哪知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迟早会传出去的。”
英富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用看穿一切的样子说:
“妈,我知道你,你见谁都要说家里的破事,以前说我爸的,现在说我的,家里一点破事全被你宣扬出去,你成天想在别人那里找存在。将来我抬不起头来做人,那都是你害的。”
他头也不回地出了门,留下哑了言语的放牛妹。英富有意地绕了路,他不敢往江茂润家看。
当他急匆匆地跳上已经干了的河坝,迎面撞上赶鸭子回家的翠红,她手里还牵着桃之。翠红欣喜地说:
“大哥!你回来啦,都三年多没见你。”
一直阴沉着脸的英富,立刻转换了面孔,挤出笑容说:
“翠红,我正想找你们。时间真快,你都长成大姑娘了。”
翠红的脸顿时通红,她笑着说:
“不止我呢,你走时桃之还在臂弯里抱着呢,你看她现在能跑能跳像个小猴儿似的。”
英富蹲下来,抱起这个已经长大许多的小女孩。他用胡茬子扎着桃之的小脸,桃之挣扎地躲,眼神羞怯地望向别处。翠红拍了拍桃之的屁股说:
“傻瓜,这是你爸爸,快叫爸爸呀。”
桃之不肯叫,转过身要到翠红的怀抱里。英富只好放下她,叹了口气说:
“我走得太久了,错过了她的成长。”
翠红笑了笑说:
“这几年,桃之学会了走路,长了牙齿,也会说话了。”
英富摸了摸桃之那头微卷的黄发,轻声地说:
“翠红,你带桃之先回家去,我还有事,等我回家了,我们再说话。”
翠红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她伸手拦住了英富叫道:
“大哥——”
欲言又止的翠红想了想,才继续说:
“你不知道,这几年嫂子受了很多苦,你不能怪她,前几天,妈又到学校大闹了一场,闹得沸沸扬扬的,学校也没办法,已经辞了她。她现在在她的好朋友王别英老师的娘家那里暂住着,专门等你回来,如果不为等你,她已经带桃之回岩北了。”
英富点了点头,勉强地笑了笑说:
“你别担心,哥知道怎么处理。”
翠红牵着桃之继续赶鸭子往家走,再回头看时,英富昂首阔步走到对岸去了。
两个曾经相爱过的人再次见了面,再薄幸也会生出三分情义、三分原谅和四分心软。
荔香和英富的神色都很和平,他们在房间里的凳子上坐了下来,相顾无言。
王别英送上来两杯茶,在退出去之前,她微笑着对两人说:
“你俩好好聊,在一起不容易,桃之还那么小,她是你们最大的前提。”
王别英不愧是教语文的,直接指出中心,她说的话使座上的两个人的内心都有了大步的退让。
英富的态度很真挚,他说出了自己的规划:
“等我拿到退伍补贴,我们带着桃之南下深河市,你去做一份工,我去做一份小生意,我不会再去赌钱。我现在一心想要把我们的小日子过好,你如果不愿意回牛屎陂,我们就永远不回来。”
起初,荔香沉默不语。
英富满脸愧疚的样子说:
“你有什么都可以说出来,只要不离婚,我什么都答应你。”
荔香这才悠悠地开口说:
“你是不是以为我从来没有给你写过信?”
英富点点头又摇摇头说:
“不过我有收到你每个月寄来的汇款单。”
荔香冷笑一声说:
“那你知不知道,我也从来没收到过你的信。”
英富疑惑地皱了皱眉说:
“你是不是怪我不给你写信,前面一年,我每个月都有写,可你从来没回过我——”
荔香咬着嘴唇静默地望着英富,这几年来,毫无联络的两个人,变得又熟悉又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