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桃之发现自己的头皮越来越痒,上面似乎生长了新的生物,不断地噬咬着头皮上的每一处神经,夜里经常无法安眠。有时挠得狠了,竟忍不住痛哭起来。
放牛妹照例睡得很死,根本没有注意到桃之的反常。等头虱发作在自己头上,痒得咬牙切齿的时候,她才发现桃之的头发里已经长满了透明的虫卵,密密麻麻的虱子不断地躲进发丝里。
放牛妹的背脊升起一股寒气,大叫一声:
“长虫包了,你从哪里沾染来的,我要被你害死啦!”
桃之哭丧着脸不停地挠头,脑子里忽然浮现王芋荷总是不停挠头的样子。
治理头虱,除了勤洗头和使用篦子之外,没有更有效的办法。人传人,生生不息,是一项令人头疼的毛病。
想要彻底断根只能剃光头,可没有哪个女人或者女孩真敢剃掉头发。后来,不知道哪个神人发现用农药兑水洗头,虱子和卵都能药死。
烧好热水装进搪瓷盆里,放牛妹特意加大了药量兑进去,说:
“这样,虱子才能死得透透的!”
桃之低下头,刺鼻的味道猛地灌入鼻子里。
“好臭!”
“臭才有用呀。”
桃之洗完后,放牛妹接着这盆水继续冲洗。祖孙俩各包了个头巾,坐在屋檐底下晒太阳。放牛妹说:
“太阳晒一晒,药效发作得更快,等等再洗掉,就好了。”
“奶奶,我怎么觉得我的头皮发烫呢。”
而且,桃之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得越来越厉害了。
“发烫了就是起作用了。”
放牛妹虽然说的很笃定,但也觉得头皮滚烫了起来。
“我头晕……还想吐……”
桃之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啊呦,我也不舒服……”
放牛妹拍了拍胸脯,大口地呼吸。
江颜从右侧的院子走过来,朝着桃之挥了挥手问明天要不要一起去山上捡松子。
意识模糊的桃之什么也没听清,口里不停地吐出呕吐物,整个人从椅子上滑落到地上。放牛妹吃力地站起来,手撑在墙上,用尽力气地说:
“快,快叫人!”
说完,这具笨重的身子,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惊慌的江颜冲了过来,用力摇晃着桃之,颤抖地问:
“你怎么啦?”
桃之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快叫人!”
嘴唇乌青的放牛妹,张嘴呢喃地说。江颜站起身,大声呼叫着:
“救命啊!救命啊!”
……
祖孙俩是在村卫生院的病床上醒过来的。护士皱着眉头厉声责备放牛妹说:
“用农药洗头,亏你想得出来,如果进入五脏肺腑,你们现在已经喝上孟婆汤了!”
把放牛妹和桃之送来的人是江茂润和刘春雨夫妻俩,幸亏他们先用肥皂水冲洗掉了农药再送来的,否则农药残留一久,会变成重症的。
放牛妹转过脸,虚弱地说:
“托赖你们了,真不好意思。”
她眼中含着泪,几分感激几分歉疚几分没有颜面,两家人,左右为邻,抬头不见低头见地不肯说上一句话,就这么过了好几年。
江茂润和刘春雨什么也没说,一前一后地走了。留下的江颜伏在桃之的病床前,小声地问:
“你怎么样了?”
“好多了,谢谢你。”
江颜腼腆地笑了笑说:
“客气什么,等你好了,我们再去捡松子吧。”
放牛妹和桃之捡回一条命,从那之后头发大把大把地掉了好长一段时间。
“福大命大,全靠菩萨保佑,捡回两条命!”
放牛妹在自家的神龛前,低着头,一拜再拜。
“你也要拜拜,全靠祖宗和菩萨的保佑。”
她拉着桃之一起拜。桃之嘟着嘴说:
“明明是江颜的爸妈救了我们。”
“那是他们应该的,他欠我们的这一世都还不完的。”
恢复健康的放牛妹很快又翻了脸,认为江茂润和刘春雨的所作所为完全是出于内心的亏欠。
两家人,依旧乌鸡眼来来去去的。岁月在桃之的人生中轻飘飘地又翻过了一页纸。
一九九四年,桃之所在的小学开始了六年制。八年义务教育变成了九年义务教育,原本上完五年级可以直接升初中的他们被迫留下继续第六年的小学生涯。
许多家长难以接受突然多出来的一年,这不仅意味着孩子要多耽误一年,对于经济困难的家庭来说,还需要多支付一年的学费和各项开支。
幸运的是,英富在电话里没说什么,不久之后,学费的汇款单也到了,桃之顺利地升上了六年级。
教室的门牌上换了新的班级牌,班主任还是原来的班主任,学生还是原来的学生,大家的位置照旧不变。董文文搬到了王金明的旁边,那个原本属于王芋荷的位置。
王金明用粉笔在桌上画了个中隔线,他一个人占了三分之二,董文文抱紧手臂,规矩地守在中隔线右边,下课之后,还要被王金明差使着替他找鞋。
董文文也是个差生,自从王芋荷走了之后,她一跃成为倒数第一,性格也很内向。她也是捡来的孩子,收养她的人是年迈的秋阿婆。
桃之见过秋阿婆,这个耄耋老妪与常人不同。她的胸骨贴着膝盖,行走时,头颅几乎垂在地面上,整个人看起来很怪异,像说快板的人手上那张合在一起的快板一样。
秋阿婆带着董文文在蓝河村的上街生活。她每天从蓝河村出发,经过牛屎陂,到西山拾柴。桃之想象不出那些捆好的木柴,在没有人帮助的情况下是怎么抬上她那严重佝偻的后背上,说是后背,其实是腰部的位置,看上去像一只乌龟驮着重物缓慢行走。
桃之放学回家的路上,遇到返回蓝河村的秋阿婆。她内心涌起无限的同情心和责任感,不断地促使她上前帮助秋阿婆。
停下脚步的秋阿婆,缓慢地侧过脸看着蹲在眼前的桃之说:
“你是个好心的孩子,多谢你,可我自己可以的,不用帮忙,你快回家吧。”
秋阿婆用力凹着脖子,尽量保持视线平视前方路面,然后迈步子继续缓慢地前进。桃之伸手抓住木柴说:
“秋阿婆,我可以的,董文文和我是同学。”
秋阿婆停下脚步,乐呵呵地笑了说:
“好孩子,你抬不动的,别看我是残疾人,我力气大着呢。”
桃之依然坚持要帮忙,秋阿婆只好慢慢地松了手。
桃之对自己的力量产生了错误的判断,那捆木柴立即从她手里脱落到地面上滚了一圈。红着脸的桃之不信邪,跃跃欲试想要再次徒手抬起来,那捆木柴似乎在嘲笑她似的,在原地纹丝不动。
秋阿婆笑了笑说:
“没事的,还是我来吧。”
桃之呆呆地望着秋阿婆弯下了膝盖,僵硬地坐到地上,尽量让腰背靠着木柴,然后双手揪住绳,身体前倾,用力地蹬脚想要站起来,却像翻过肚皮的乌龟,努力地想要翻面。
秋阿婆不停地蹬脚,却屡屡没有成功,桃之反应过来后立即上前帮忙,好不容易重新抬起木柴后,秋阿婆的脸从她那双干瘦的脚脖子间露出来,朝着桃之说:
“好孩子,你会有好报的,快回家去吧。”
桃之站在原地,为刚刚给秋阿婆增加的麻烦内疚不已,却想不到任何补救的办法,她只好目送秋阿婆远去,直到消失在裤子山那边。
这些年来,秋阿婆靠着捡木柴,养大了董文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