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郎将刘起山在一旁戏谑轻笑。
“谢少卿,你该审案了。”
谢择弈上前,视线左右扫过,焦躁不安的一行人很快安静下来,相继盯着他看,从未见过此等阵仗的他们,眼神闪烁,惊慌都写在了脸上。
似乎,所有人都觉得莫名其妙。
怎的就卷进了所谓的杀人案之中?
还被逮到了湖心寺里?
谢择弈让这八人,将双手伸出,平整地摊开。
几人不明就里地照做了。
看着那一双双伸出来的手,佛殿前院中众人都好奇地伸了伸脖子,粗糙皲裂的手掌,齐刷刷地平伸在几人面前,眼下竟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谢择弈来到第一个人面前,不轻不重地握上他的手掌,手心自手背,上下细看了起来。紧接着,他放下了对方的手,来到第二个人面前,与方才一样,还是拿着对方的手看。
刘起山、福公公等人,谁也没看明白谢择弈在做什么。
桑觅对此,也一无所知,谢择弈好像在给他们这些嫌犯看手相?她听说过看手相这回事儿,被大仙看一眼,便可知天命,桑觅猜想,谢择弈是暗地里学了这看手相之法,通过此法辨认杀人凶手。
一通胡思乱想,桑觅攥紧了自己的手掌。
若是谢择弈真会看手相寻凶,她往后可得把手藏好了。
不过,这些寻常百姓,常年劳作之人,他们的手与谢择弈之间,对比鲜明,乍一看还脏兮兮的,谢择弈一点也不嫌弃。
这厮出身士族,浑身上下也没几分士族风范。
料想,他什么不入流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往后自己落到了他手中,他指不定会如何。
桑觅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此时,谢择弈手相看罢。
他点向一行人中间,体格中等、样貌憨直的中年男子:“此人留下,其他人,可以走了。”
刘起山惊讶,欲言又止。
此案颇有牵连,他也不好当即质疑谢择弈。刘起山连忙示意手下人,将无关人等带出寺庙,迅速送出湖心岛。
被指中的憨直男子一脸的惊慌失措,他左看右看,慌张中转身欲走,却被人高马大的两人拦下。
男子似是吓坏了,两只手无措地比划了几下。
刘起山一脸狐疑,来到谢择弈身边:“他是凶手?”
“对。”
“你都不用审的吗?”
“不必审。”
刘起山一脸的不可置信。
模样憨直的男子也顺着刘起山的话解释起来,干巴巴地强颜欢笑:“什么杀人?我?我没有杀人,求求大人们,放小的离开,小的、小的只是个送炭火的啊……”
刘起山冷眼瞥他,男子赶忙住了嘴。
虽不信谢择弈连审问都不用,便能从八个人中找到所谓的凶手,但刘起山也不会听信这种底层小民毫无价值的自辩。
“谢少卿,你确定他是真凶?”
谢择弈静默片刻,徐徐说道:“他们大多是些劳苦之人,眼下冬季,双手都会有点干燥,脱皮,但此人的双手,脱皮干燥远比其他人更严重,还生了冻疮,这正是自制凶器留下的罪证。”
刘起山剑眉紧皱,带着几分不屑与鄙夷,一把抓起了那人的手,一眼看去,恰是谢择弈所说那般。
谢择弈补充道:“凶手做那么一个精妙的凶器,得在行凶之前,尝试很多遍,此人的双手,必长期接触冰块与大量的盐沫,人之双手若一直浸泡在盐水里,脱皮干燥会远超常人。”
双手干燥粗糙,隐有红肿的男子无力地摇了摇头,想将手腕从刘起山掌下抽出,却没有足够的力气。
谢择弈面无表情地看他:“你指甲缝里,还残留着白渍,是盐吧?”
刘起山再去看,此人食指甲缝中,果然留有微末白痕。
“哼!”
刘起山猛地甩开了那人的手。
一声刺耳的拔剑声响起。
男子双膝发软,跪了下来。
刘起山手中的利剑对准了他:“老实交代!你如何行凶杀人!”
跪倒在地的男人,眼眸战栗,泪光涌动。
他匍匐着身躯,喃喃自语起来。
“得福得慧,远离苦难——”
“得福得慧,远离苦难——”
“得福得慧,远离苦难——”
“菩萨呀……”
“送女菩萨往生……”
“即归其舍……”
男子自言自语着,说着众人不明所以的话,言语中夹杂着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经文,猛然间,忽而又抬起了头。
他望着众人,眼神莫名带着几分坚定:“大人,我没有杀人!是女菩萨,她自己要离开浊世啊!”
听到这里,谢择弈对于事情真相,已了然于心。
他回身看向桑觅。
这才发觉,她也正在盯着自己看。
——
凶手,王奇生。
他原是雾湖西边小县的卖炭人,十几年来,每年冬日都会往来湖心寺与小县之间,定期送炭火入寺,寺里的比丘尼们待人和善,结款时从未有所拖延推诿,王奇生平常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直到,他的小儿子生了重病。
幼子病重一年,家中积蓄掏了个干净,王奇生还欠下了一堆外债,病情亟待好转之际,王家已负债累累,王奇生痛心于小儿子的苦难,同妻子日夜痛哭流涕。
“是湖心寺的女菩萨帮了我,她慈悲为怀,解囊相助,不求回报,只不过,我那可怜的小儿子,最终还是没能挺过那个冬天,连连咳血之后,不治离世……”
“我将所剩不多的银子,带回了寺庙,还给女菩萨,一片善心的菩萨,得知我家中噩耗,与我一同悲伤落泪,她是何等贵人啊,却愿为我这种卑贱之人流泪……”
“降世的女菩萨,哪里肯收下我那点余钱,她替我还了债,又相赠银钱,为幼子打了一口小棺材……自那之后,我每年秋冬,按时送炭火入湖心寺,听比丘尼们念经祈福,在女菩萨座下叩首跪拜……”
然而,这位行善积德的女菩萨,一年比一年痛苦。
她的双眼,像鬼魂一样,漆黑且沉重。
王奇生眼睁睁地看着,女菩萨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直到后来,女菩萨身边的嬷嬷告诉他。
女菩萨所求的,是往生。
“她说,往生……”
“由死,而往生……”
“所以,我……我想了个法子……”
“以小人之罪,送菩萨往生……”
王奇生跪伏在地,带着低泣冗长地叙说着。
谢择弈取了纸笔,摆了简单的桌案。
一面听,一面记。
他将王奇生的讲述化繁为简,详实地记在了纸上。
身后几步远,桑觅乖巧地站着,闷声不吭地看谢择弈写下的长文,白纸上,一个个字迹清隽流畅。他写得很快,一笔一划却透着莫名的沉重,桑觅的耳朵里,充斥着那两个字——往生。
为往生,而杀人。
桑觅从来都不知道,杀人的原因,这么多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