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奇生叙说间,谢择弈除了偶尔插入的简短询问,整个人都显得静默,平常,看上去冷冰冰,却又满怀慈悲——他不会打断王奇生说话,在王奇生因书读的不多,而用词不当、言辞有差时,他仍然没什么情绪。
中郎将刘起山等人,面对王奇生,皆是一脸鄙夷与不耐,恨不得省去诸多流程,当即诛杀认罪者,就此事了。
桑觅看着周围那些人的脸色,心情一阵古怪。
愣神片刻,端坐于临时小案后的谢择弈站起身。
王奇生对着从水中捞出来的简易弩架,供认了一切。
事情既了,谢择弈将面前的陈词折好。
随同刘起山等人,回往西边小院复命。
疑犯王奇生在看守下,跪在原地,等候发落。
一切尽看圣人对眼下的结果是否满意。
桑觅跟上谢择弈。
“这样,就结束了吗?”
“是。”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我……我说不上来……”
桑觅心头,好像有一阵无从解释的疑云。
谢择弈却并未回答她,只是说:“我的事情办完了。”
桑觅索性也不管了,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
湖心岛僻静小院里,谢择弈将理好的案件陈词递向皇帝。
皇帝自椅子上起身,缓缓走了两步,对着详实的陈词文书,看了许久,整个古朴小院,笼在发凉的日光与浅雾下,噤若寒蝉。
这件事,似乎到此结束了。
案件既了。
刘起山与福公公,皆是见证。
罪证、口供、凶犯俱在。
皇帝丢开了那张纸。
福公公忙上前来,询问结果。
神情漠然的皇帝给了一个简单的手势。
福公公点头会意,离开院子去传令。
不一会儿,前殿方向,传来一声带着悲恸的惊叫。
“啊——”
头发花白的秀嬷嬷听到这叫声,长叹一声,伏在了冰凉的石板上,老泪横流,悲泣不已。
桑觅秀气的眉心拧了拧。
她闻到了一股新鲜的血腥味。
谢择弈挪了半步,肩膀靠了过来。
似是担心她害怕。
桑觅抿了抿唇,一言不发。
皇帝的视线,倏然投了过来。
他冷然望向谢择弈:“这就是你查出来的结果?”
谢择弈静默一瞬,恭敬回道:“回陛下,正是。”
皇帝略带不屑:“你当朕这么好糊弄呢?”
谢择弈垂眸不言。
皇帝问道:“一介卖炭小民,如何能想出来此等杀人之法?”
谢择弈坦然说道:“陛下乃千古明君,福荫万民,圣人治下,小民亦有小民之智。”
皇帝俨然受够了他的巧言令色。
“谢择弈,你胆大包天!”
“微臣不敢。”
“是谁,教他这么做的?”
一个小民,怎可能杀了那种女人?
皇帝此时此刻,恼怒非常。
谢择弈还是那副坦然处之的神情。
他抬头,道:“陛下,他确确实实,是行凶之人。”
皇帝怒道:“她想死给朕看。”
什么女菩萨?
女菩萨何人?
鬓染白霜,万人之上的男人,倏然拔出了近身侍卫所佩之剑。
噤声的众人未及反应,利剑已斩向跪倒在地的老嬷嬷。
银光一闪,泪流满面的老妇哀叫一声。
脖颈后,鲜血迸飞。
孱弱的身躯,彻底无力地倒在了青石板上。
皇帝丢了带血的剑:“既然都想死,朕成全她们。”
谢择弈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剑,满含诧异。
“陛下,秀嬷嬷是无辜的。”
不论此事,是否有梅妃参与其中,秀嬷嬷都不可能因为那种理由,谋害自己的主子,依凶手王奇生的交代,他并未受到唆使,诚然,谢择弈有意没有问他,为什么能够想到这种办法。
但秀嬷嬷,是无辜的。
她若要替主子解脱,何必如此麻烦呢?
皇帝对此,置若罔闻。
谁无辜与否,他根本不在乎。
谢择弈看着冷漠阴狠的老皇帝,二话不说,旋身从身旁一个御林军手中,拔出了他的佩剑。
出鞘之声,无比刺耳。
中郎将刘起山吓了一跳,赶忙拔剑指他:“谢择弈,你是要造反吗?胆敢在陛下面前,如此出格!”
未经允许,天子近前拔剑出鞘。
御林军随时可以将他就地格杀。
谢择弈对于刘起山的咋咋呼呼,不以为意。
他托着那柄剑,毅然决然地跪在了皇帝面前。
“微臣无能,居其位,不事其职,令法度有失,无辜之人蒙难冤死,恳请陛下,将我就地斩杀。”
院内诸人,一片哗然。
桑觅一脸茫然错愕,恍惚间,隐隐意识到,谢择弈在某些事上,比她想象中的认真,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他。
刘起山的长剑直指谢择弈的脖子,恨不得马上就将他处理掉:“大胆谢择弈,你这是什么意思,你难道是说,陛下杀人犯法?你实在是太狂妄了!”
说话间,刘起山看向不远处的皇帝。
没有天子的意思,他也不敢说杀就杀。
而此时的天子,神情紧绷,冷漠肃然。
“你威胁朕?”
谢择弈跪着,低头托着剑:“微臣不敢,但请陛下赐死。”
皇帝戏谑一笑:“你当着这丫头的面,向朕求死?就不怕朕把你们都杀了?你以为,朕当真不会杀你们?”
谢择弈道:“陛下施仁政于四海,不害人之妻,以德治天下,不绝人之嗣,觅儿也好,我谢氏胞兄,皆与此无关,是微臣能不配位,只配一死。”
皇帝笑了,一点温度也没有。
他轻声自问着:“杀人,作何判?”
“杀人偿命?”
“谢五,你是这个意思吗?”
刘起山、福公公等人,吓得面色煞白。
“陛下!!!”
谢择弈眼眸低垂:“微臣断然不敢。”
胸中憋着一股气的他,俨然是死了便死了的态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