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内穿堂而来的冷风,像一把把细密的刀刃,带着股刺骨的寒意,剥开人皮,钻进骨缝中。
沈昱站在地牢内的廊道中,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叫冤、抽噎、疯语,面色阴沉,漠然无视。
见方宁赶来,怀里揣着个木匣子,他抬抬眼皮,淡淡道:“成了?”
方宁观察起沈昱的面色,好整以暇道:“师兄,你如此英俊的脸,总是皱眉,可是会变难看的。毕竟你这人优点不多,能保住一个算一个吧。况且,牡丹既已将一切罪行脱出,曾在她店中换脸的贵女除开赵悦与沈茹之外,另有枢密副使嫡女、户部侍郎庶女齐霏霏、礼部尚书独女袁朵三人。我们也将人犯都捉拿了回来,你为何还是闷闷不乐?”
沈昱没顾方宁的调侃,盯着方宁手里木匣,神色稍稍松弛,低声道:“看来你是成功了。牡丹换脸的人选,专挑朝廷重臣,若真是按她所说,想要拉拢贵客,在汴京立足,那她的人选应该是那些贪官豪商,而非尽挑一些清贫正直的官吏。毕竟同流合污更利于稳固关系,刚正不阿最不好效仿啊。身不正,影亦邪。付平席的性情我了解,他们家书香门第,做了一辈子的史官,从不与任何人同流合污,假沈茹能从他府里拿出多少钱补贴给牡丹?还有恂郡王、枢密副使等人,虽是朝中高门贵胄,家产是有,可管钱的并不是他们的女儿,且家风严谨,要多少给多少的机会并不多。”
“若不图财,那便只有权了。她们父亲的职位确实比财更有价值。”方宁将木匣抛给沈昱,“喏,你要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沈昱揭开匣子,映入眼帘的是五张做旧的人皮面具,一一查看之下,与那五位罪犯的脸有九成相似,惊叹道:“师妹手艺当真了得,一晚上的时间,就能照葫芦画瓢的仿造出来。”
方宁摊开手掌,露出十只伤痕累累,长满细密划痕的白皙手指,委屈巴巴道:“少给我戴高帽。你答应我的东西,得给我!你可知道我搜查牡丹店中,研究她的秘术与换皮方法,从一张牛皮上拓下的那五张贵女的脸,是如何的不容易?真是个体力活啊。眼都快累瞎了。”
“行。包给你的。决不食言。”沈昱让方宁换上人皮面,随他一起进地牢,却见她紧紧攥着面具不肯放,瞬间了然,“说罢,你还要什么?”
方宁眼底精光一闪,略一拍胸道:“师兄你这话说得难听,我们同门师兄妹,还在乎这些?但我听说,除了你允给我的古书典籍以外,前些日子陛下赏赐给你一波斯的星盘,里面有不少古波斯人对星宿推演的猜测。不止可否?”
“我回去就给你。”沈昱无奈摇头笑道:“前些日子陛下还与我说起,你善于察勘风水星宿,那星盘可与你一同参学,你今日就来问我讨了。”
方宁没想到陛下如此惦挂自己,心中对好感多了那么一点点,先选了副沈茹的人皮面具戴上,做出一副小女子的乖顺模样,道:“小女子这就陪沈大人一同进入地牢,审问罪犯。”
沈昱瞧着与沈茹几乎一样的面容,叹息道:“可惜人皮在,灵魂却不同了。我必要给付兄一个交代。你先在沈茹面前巡一圈。若她别无身份,只以为真正的沈茹是心甘情愿与其交换身份,如今东窗事发,知道沈茹因自己而死,再见真人出现,必定会惊恐万分,吓破了胆。但若是她一早知道真正的沈茹已死,参与谋杀,必会惊讶片刻就镇定下来,你只管顺水推舟,静观其变即可。”
方宁瞧了眼沈昱,越发觉得他不是表面看着那么清风霁月,其实心黑着呢!
二人一前一后的走着,停在假沈茹所在的单间门外。
来此之前,沈昱特地命官府中人将这五名女子分开,以便后续审问。
一门之隔的假沈茹,正背对着二人,看着窗外明月,不知所想。
沈昱微咳一声,清冷的声音回荡,“沈茹,你看看谁来了。”
“付郎?”假沈茹被沈昱的声音一激,背对着他们整理起妆容,再回头时,对上沈昱与沈茹的脸时,眼底的希冀瞬时被恐惧、怨恨、恶毒扫荡一空,复杂的神色交织在眼眸中,只剩森森一句,“你怎么没死?”
方宁想起之前夜探付府时,就见假沈茹似乎对真沈茹怨念颇深,思忖片刻,忿恨道:“我差点死了,好在皇天有眼,被沈大人救出。你究竟为何,要扮作我的模样,留在我夫君身边?你总不会是喜欢他吧?我不信。”
假沈茹现如今已被撕下人皮面具,那因长久闷在人皮下的脸,每一处皮肤都在起皱,伴着她张牙咧嘴的模样,像一只发狂的野兽,嘶吼道:“那是我的夫君!付平席原就该是我的!是你偷走了我的相公,你该死!我远比你爱他,他又为何不爱我!”
她手里的镣铐牵绊着,拉扯出一条条血痕,反倒让沈昱久封于心的回忆,片刻清晰。
沈昱似是不敢确定,试探道:“你是小黎?”
那女子听到小黎二字时,神色明显紧绷,缓缓走到沈昱面前,才看清她的脸,嘲讽道:“是你啊。沈昱。听说你当了朝廷新贵,那日是你扮作受伤的人来我家讨说法的吧。我真是蠢,没看清你的脸,好久不见啊,我和付郎的同窗好友,别来无恙啊。”
沈昱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心底已然明了,“你父亲因贪污舞弊,被陛下贬去流放,原本以为你已经死在路上,没承想竟重回汴京,年幼时,你便爱慕付平席,后来也不曾见你多么执着。没想到竟用如此恶劣的手段,让他留在你身边!你应是早早便知道牡丹换脸的手法是杀人了吧。”
小黎的脸惨白,一双眼已经没有丝毫的温度,冷笑道:“沈茹,是我杀的。我遇见牡丹,她说要给我脱胎换骨的机会,她让我选,京中贵女都可以,我选了付平席的妻子。我想要的,只有是付郎的爱啊,我从没有想过伤害他。可是,付郎不肯与我同床,要为沈茹守身,你知道吗?笑死了。我就沈茹啊。我哪里不像呢?如果你们今夜没有抓我,我是打算和他同归于尽的。我付出了这么多,他别想摆脱我!你们坏我的好事!”
沈昱看小黎半疯半傻,全无想生的欲望,为从她口中套到真话,直戳她心窝,道:“你不知道吗?付平席死了,因为你死了。是你杀了他对吧。我知道你根本不爱他,你另有目的,别装了。”
小黎空洞的眼里尽是错愕,发了狂地喊:“你骗人,我根本没拿牡丹的药喂给他,我不可能做任何伤害付郎的事情。”
话落,沈昱不屑的挑眉道:“什么药?他的尸体就在衙门验尸房里,你若不信我可以带你去看。你真是傻,牡丹有千万个办法杀了这些朝廷命官,你不动手,就没人替你动手了吗?”
小黎沉默,眼底一片死寂,整个人被抽干一样,瘫倒在地,“不是,他怎么会死?牡丹说了,她要的是付郎的史书,只要我拿到陛下的《起居注》,她就让我与付郎永远在一起。她说她有更好的药,能让他爱上我。”
语罢,她狠毒地瞥了眼披着沈茹脸皮的方宁,痴笑道:“你不会有我爱他,我愿意为了她去死。你就是个祸害,若不是你横在我们中间,我们早就在一起了。最该死的就是你。”
“不好!她嘴里含毒。”
随着小黎声泪俱下的哭诉,方宁闻到一股浓血从她嘴里流出。
方宁与沈昱打开牢门抢救时,已经回天乏术。
小黎吊着最后一口气,看着沈昱道:“沈兄,我是罪臣女,一路走来,没了家人、清白,辗转流落到别地。我没什么可留恋的了。我自知对不起付郎。黄泉有缘再见,希望他不恨我。我只是爱他,我本想告诉他,牡丹所图之大,西……”
话音未落,小黎便睁着一双血红的双眼,空洞地看着上空,声音戛然而止。
沈昱低下双眼,稍缓片刻,命人将小黎安置好,与方宁走出了关押她的牢房。
“西什么,她临走之前,似有重要情报要告知我们。人还是应该先爱己再爱人,不然成了魔,害人害己啊。”方宁脱下沈茹的面具,深呼口气。
“走吧。下一个。”沈昱收敛起沉痛,继续让方宁披着别的人皮面具,一一经过其他几个假装者的地牢。
“为什么杀我?”地牢内忽明忽暗的烛火,映照出方宁怨恨的眼。
袁朵与齐霏霏两人干脆被吓晕了过去。
唯有赵悦与魏昭,怔愣地盯着方宁一瞬,很快便重整精神,一副看穿的模样,“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装神弄鬼,惹人笑话呢。”
方宁最后审问的人是假赵悦。
她揭下那张人皮面具,果断道:“娘子好魄力。都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看有些做了亏心事的,反而更加理直气壮呢。”
假赵悦微藏起眼中恨意,无辜道:“我不明白娘子在说什么?我确实是贪恋县主身份,被那牡丹店主诓骗,但绝没有坏心肠。我也是今日牡丹东窗事发后,才得知真正的县主已然死去。”
沈昱一直在离方宁不远处的拐角觅身,一步一顿地到赵悦牢门前,手里握着一条落地的铁鞭,在石砌的瓦砖上发出吱吱声响,冰彻骨的语调回旋在地牢中,“姑娘不会以为,那牡丹店主在严刑拷打之下,会保住你们吧。我这一路见识过许多人,能扛住剥皮、插针、刖刑、抽肠之骨,但唯独扛不住一件,你猜是什么?”
那假赵悦神色不改,指缝掐进皮肉里,不言不语。
沈昱打开牢门,将那染血的铁链放在假赵悦面前,缓声道:“那日我师妹去恂郡王府,暗中见你一直在对镜梳妆,姑娘应该很爱惜自己的脸吧。我听闻恂郡王近日一直在为女儿找一种人参,能让人容颜不改,后在西南蜀地寻到了。不过,你之前吃的是假的,是一种毒药,可以让你延长寿命,但会变老,老得像骷髅。现在我有解药。你和我说实话就还有救。”
那假赵悦的眼中蹭的窜出慌乱,颤声道:“你究竟给我喂了什么?”
沈昱半张脸淹埋在黑暗中,嘴角向后一扯,残忍道:“没什么。娘子,不对。这位伯母应该也有五十年岁了吧,怎么还爱做人女儿?”
假赵悦似是被人戳中了心事,一张脸耷拉了下来,恨意充斥着她整张精致的脸蛋,显得有些狰狞,“你怎么会知道?我杀了你。”
“哗啦!”
铁链被假赵悦奋力拉断。
一眨眼,假赵悦便到了沈昱面前。
她的手腕里,不知何时藏起四根银针,寒光乍泄,直逼沈昱天庭。
方宁也没想过有这出,怪不得此前沈昱来到赵悦牢笼前,特地问她,若有人忽然近身杀他,她有几分胜算挽救。
“你未免太信我了。”方宁话急,动作更快,抬腿便劈向假赵悦的命门。
一枚隐星镖立刻在空中化作四枚,为沈昱抵挡住银针的攻击,回旋时,朝着赵悦胳膊、大腿攻去。
生生将赵悦钉在了墙壁上。
霎时,赵悦的鲜血随着痛哼声一同往外冒。
方宁拍拍手里的灰,埋怨道:“下次能不能提前通知我?”
沈昱含笑不语,目光停在假赵悦手臂露出的蟠龙印纹,沉声道:“果然,与我想的一样。”
方宁也看到了,神色大寒,见沈昱一副运筹帷幄的泰然神情,怒火渐起,将假赵悦重新捆绑,道:“你既知晓这几位娘子里有辽国奸细,为何不早与我说!”
沈昱摇头,慢慢吐露,“我也是在小黎死后,才对这些人有猜测。我原本以为,牡丹最多是哪个朝中大臣放在民间,为了笼络那些忠臣的走狗,但牡丹会付平席感兴趣,所图就不止如此了。付平席虽不是什么高官,但确实史官,记录帝王功过事迹。若改朝换代,对新帝,对新国都有极为重要的作用。你想想,如果他史书一笔,将陛下记为害国害民的昏君,到时权臣上位,是不是都有了正当理由,权当做为民请命即可。加之,小黎临别时所言,我觉得她应是西夏奸细。但赵悦是辽国的,我也是现在才知晓。”
方宁竖起拇指,佩服沈昱细致敏锐,“师兄你通观全局的本事,真是够我学的。”
沈昱走到假赵悦面前,掌心摊开,露出一颗丹药道:“这是恂郡王的解毒丹,若你说出与牡丹图谋为何,包括你的同伙。我便将它交给你,不然的话,你辛辛苦苦保有的美丽容颜,就要前功尽弃了。我知道你不怕死,但我也不舍得让你死,我会等你容颜衰老,把你放逐回辽国,到时候你会被辽人唾骂,叛国且貌丑,连做个军妓都不配呢。”
假赵悦像看恶鬼一样盯着沈昱,良久才道:“还有一辽人,是魏昭。我与她都是为了《步天歌》而来,牡丹答应我们,寻到《步天歌》里面的宝藏,西夏两成,辽国两成,她占六成。至于她背后指使是谁,我一概不知。求你了,快把药给我。”
沈昱视线冷锐,将药丸扔在地上,声色不动道:“我方才说的一切,都是骗你的。你不配好好活着。”
说罢,他提步离去,独留下假赵悦在牢笼中一脸绝望。
方宁跟在沈昱身后,回想起沈昱方才的逼问,好奇道:“你为什么这么确定她会因为容颜老去,而惊恐到将一切和盘托出?”
沈昱出了地牢,寒声道:“你以为陛下是吃素的?朝里的动荡,他都看在眼里。恂郡王这段日子告假不断,前往西蜀地一去就是一月。陛下派人跟踪,结果见他高价收回一颗人参。派我细细查探,才知道是赵悦所求,为了保存容颜。我特地观察过赵悦,人皮会说谎,但人骨不会,赵悦的脸上骨量十分少,要么是容颜老去造成,要么就是天生骨量不大。但赵悦的五官立体,第二种情况自然可以排除。我曾在牡丹的线索中,找到不少人造骨,猜测赵悦的脸上应是填充了不少这样的物质,还有换下来的骨头,藏在她皮肉里少说有十数年。那般的疼痛,比死都难受。她既肯为了美丽付出如此大的代价,怎么会让人轻易摧毁?”
方宁不由感叹,“师兄你这验尸摸骨的本事,真是死活通吃啊。好心机,好谋算,好手段。”
沈昱懒得与方宁贫嘴,朝着衙门的西南处,关押牡丹的地方瞧去,“怎么说?一不做二不休,今夜直捣黄龙?”
方宁嘴角一勾,从怀里掏出一瓶拇指大的药,“早有准备。邵师叔和我说,这一颗便能让人神游天外,将一切如实说出。”
沈昱皱眉,冷眼问道:“你刚才为什么不拿出来?”
方宁憨憨一笑,提着沈昱的胳膊,飞速往牡丹的牢房走,“你以为这种禁药做起来很方便?师叔和我说,就此一颗。不到极为关键的时候,绝不能用。”
沈昱呛着风,到了牡丹的地牢内。
方宁眼疾手快,银针飞速朝着牡丹三阴交、合谷二穴扎去。
瞬时,牡丹一动不动。
方宁将那药丸送入牡丹口中,嘴巴一开一合间,见牡丹的喉咙配合地做了吞咽的动作,等了片时,见牡丹眼神迷蒙,痴痴呆呆,随即道:“说吧,你的幕后指使是谁,你又为他干了多少腌拶事?”
牡丹慢悠悠道:“我是秘考队的,也是主人养在外面的杀手,负责搜罗消息和联络各国各地密探,但主人究竟是谁,我不知道。他让我换脸成李之才身边亲近之人,潜伏他身边,鼓励他复原《步天歌》,后来李之才觉察出我不对劲,我便只能杀了。还有就是孙怀义,我扮作方宁的模样,诓骗偷袭他,这才成功将其杀了。”
话音落下,方宁目眦欲裂,泪水与怨怒翻涌而出,“我杀了你。”
沈昱同样眼中湿润,但他更为理智,急忙拦住方宁,“你要留活的!相信陛下会给你、给天下一个交代,这一路你受了那么多的冤屈,不能滥用私刑啊。一定要先公之于众,为你一家沉冤昭雪,再继续审问,看能不能得到其他线索,要顾全大局。”
方宁牙关紧咬,强忍住怒意,少顷目色回暖,手中的隐星镖松下。
下一瞬,她泪水如溃,将头埋进沈昱肩膀,泣不成声。
沈昱拍着方宁的肩,由她懦弱一刻。
他心知,方宁骨子里有比谁都坚定的心。
二人离开地牢时,将审问的详情、牡丹统统转交给了皇上。
晨曦打在方宁脸上,她离开大庆殿时,浑身轻松,一路披星戴月的疲惫,在这一刻,终于解脱。
沈昱晚一步出殿,瞧着方宁含笑的脸,暖意洋洋道:“换脸案终是结了,方家也如愿沉冤昭雪。陛下下了旨意,命我等抓紧搜寻藏在大宋的别国暗探,找到流落在外的《步天歌》残页,尽快复原。同时命我与师叔还有六扇门的人配合你,你建立了一个纠察小队,遇事可随时从各部门调人支援,且有阻碍可直接面圣,必要时有便宜行事之权。如此,你可还满意?”
方宁的脸沐浴着暖阳,第一次觉得,冬日的阳光竟如此美好,“我与陛下,某种程度上,十分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