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大王并不意外芳期会追来军营。
他听说这突发事件后,斜着眼挑着眉,看一脸惶恐不安的付英,觉得自己这心腹真是聪明一时糊涂一世,指头一弹,隔空就打得付英一个趔趄:“王妃在婺州休整几日,观察得于济还不至于拖咱们的后腿,肯定就会赶来此处的,你这一脸震惊的模样,仿佛来的是不王妃,来的是辽国的百万军马。”
“郎主,这可是是军营,王妃哪里住得惯?”
“这事你操什么心?”晏大王翻着白眼:“付长史啊,我可还真是要为你操心了,你说你都成婚多久了多久了,都要当爹的人了,怎么还不理解这男女之情呢?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王妃能没想到军营里没有高床软枕?只要有我在,她就住得惯,我是真愁啊,你说你这么大个人了你这点事情都不懂……便是你娶的是常映,也保不定她日后见异思迁。”
付英一片忧心,结果换来的是诅咒,心里委屈得不行,破天荒的竟然拂袖而去,可还没迈出这个议事的营帐,又心不甘情不愿的转过身来:“那汴太妃应该怎么安置啊?!”
晏迟忍着笑,道:“再搭一营帐呗,靠近丫塘,调集咱们的人手小心防护也就是了。”
丫塘是扎营处后方的一个水塘,因两个小水塘汇成的一个大水塘而得名,这塘里的水,其实为山泉汇集,清澈甜爽,可直接饮用,又虽被左近的人称为水糖,实则却比富贵门第命名为湖的水面要敞阔多了,但此一水源,并不与江河直接汇交,自是不用担心衢州的军舰借水偷袭,将闵妃的安置在靠水之地,不仅生活便利,只要这四十万军队不至于全军覆没,就能保证闵妃毫发无伤。
可晏迟的营帐,还是离水较有些距离的。
原因无他,只为尽量避免湿寒。
他的老寒腿,这么多年都不能断绝痛风之患,其实在冬季离开舒适的居家环境,住在这种下场大雨就会挨浇的营地,还真有些苦不堪言,再要是直接挨近水边,关键时刻他能坐着轮椅身先士卒?晏大王深深觉得这必将成为遗臭万年的史实。
当芳期和闵妃真正抵达军营的时候,已经看见晏大王立在寒风里,身后是一座其实看上去更像是土匪寨的门楼。
芳期好奇的观望着一切,三三两两看上去并不集中的营帐,懒懒散散正在谈笑的兵士,来来往往暗暗打量她的妇人,甚至还有……那些穿着绯衣红裙,脸上抹满了胭脂水粉的妙龄女子是怎么回事?
忽然却听闵妃道:“湘王真是……好计策啊。”
芳期更愣了。
她在经过一番绞尽脑汁之后,才笃定了一个虽然惊悚,但尚且合理的想法。
“难道说咱们军营有敌营的探子,所以晏郎将计就计,想要蒙骗敌方让他们因大意而生轻视?”
晏迟挑了挑眉,默默抿了抿嘴。
闵妃轻笑一声,替芳期释疑:“故布迷障的法子对敌方多半是没用的,且敌方想要安插探子进我方军营,更如同痴人说梦。湘王殿下这么做,不是为了惑敌,而是为了惑己。”
芳期听后就更觉满头雾水了。
闵妃见湘王仍不作声,继续道:“殿下虽参与过两回军事行动,却并没有亲自率领过禁军,那些个禁军统领,也不知有无兴国公一党的亲信,哪怕他们并不敢怠战,殿下也会考虑在进军衢州前,摸察明白哪些人是真正的干将,堪当予以重用,所以殿下才不急着申肃军纪,由得目前散慢的状况,甚至于……那些个官伎,应当为殿下故意从婺州调遣来‘慰军’,为的便是观察诸多将士的态度。”
用官伎慰军?这还真荒唐。
闵妃像是看出了芳期的想法,又是一笑:“无论是过去,抑或是而今,边军军营里其实都一直存在官伎侍应的不良之风,只不过这种风气在禁军中还是被严令禁绝的,尤其是此时,情势危急,殿下职任大将军,让官伎出入军营的作法十分荒唐,所以真正忧心战局的统领,必会质疑甚至抨击,而那些对胜负根本不关注的人,自然会盼着殿下在替了宋屏担当大任后,仍然会告负。”
“他们就不怕自己会因为大将军指挥不当,枉送了性命么?”芳期摇了摇头,权场之上勾心斗角也就罢了,战场之上,自己的生杀荣辱都在转眼之间,居然还有人觉得可以隔岸观火?
“他们以为殿下做出如此荒唐的事,必然难服军心,其实军令有如国法,执法者其身不正,法令便有如空文,殿下这大将军遭受众统领乃至于广大军士的质疑,他们在战场上就可以违令,该进攻时偏撤匿,自然能免战亡,横竖到头来天子追究罪责,也是由殿下承当。”
芳期方才明白了晏迟的用心。
她笑道:“我就说了,小闵比我的见识广博不知多少,尤其是有关行军作战之事,我根本一窍不通,小闵却能分析得头头是道,解释得清清白白,其实我这回来,根本一无是处,倒是小闵,兴许真能助晏郎一臂之力。”
闵妃怔了一怔。
她不由联想到似乎已相隔久远的心事,那时节,情窦初开,深深为面前男子的智谋骁勇所折服,总想窥透他冷漠孤傲的表面下,究竟是何等的性情,渐渐的,不知为何就开始更加留意妆容着装,直到有一日,忘了听谁说一句“女为悦己容”,突如醍醐灌顶。
她想有一个“悦己”,可终究是,从未曾引起过他的半寸留心。
而今,心事再被触动,也只不过是想微微一哂,就继续尘封。
最初的情动,对她而言仍是美好的,那一年的四季,桃李更艳,荷香越浓,中秋月出奇的皎晶,连寒冬的雨雪似乎也变得柔情脉脉,只因为她认得了一个人,记住了一个人,从此之后,懂得了何为情动,那是最微妙的情愫,不经由言传身教,要谙知,唯有遇见命定的人。
命定,却非要执着于朝朝暮暮。
这是单向的修行。
他身边有了他命定的良伴,她便永无法将心事启口,但启不启口,是不重要的。
后来她也遇见她的良伴,不是出于惊鸿一瞥,是点滴积攒,可她很清楚这并不是因为将就,像她这时三更梦昧,梦里的人事不再有关当年心情。
“阿期这可是抬举我了,湘王殿下必早胜券在握,又何需旁人助力,反而是我应当感激殿下,外子远避异国,殿下却还让汴王府分此平乱之功。”
晏迟这才开口:“王妃也不必懊恼,你是没上过战场,等这回之后,不需听他人教诲,也就懂得些基本的用兵之道了。说穿了,这些花招其实不顶什么用,想要打胜仗,靠的还是实打实的拼争,我呢,自来都看不惯军营里有官伎侍应这等风气,趁好借这时机,干脆肃清严禁罢了。”
就冲闵妃道:“汴太妃的营帐,这时估摸着已经置扎妥当了,我盘问了一下军营中的妇人,她们都是临时从婺州军户征召的女眷,虽说不大精通服侍人的技巧,却有好些都会骑射,可护太妃周全。”
“有劳殿下费心了。”
闵妃起身告辞。
这处营帐里便只剩下夫妻两个了,晏迟看着芳期在衣物箱笼那头转一圈,又去察看睡榻上的被褥够不够合适,他只笑着也没说话,直到芳期终于满意的点了点头:“付长史还真是个妥当人,我叮嘱他那许多事,他没一件疏漏的,好了,我也不耽搁晏郎的正事了,我的营帐在哪里?听你刚才那话,似乎并不在小闵营帐的左近。”
“你的营帐?你还需要什么营帐啊?难道嫌这张卧榻太窄了?”
芳期恼了:“边军军营里有那些官伎侍应,不就是因为……军营里本就不该留家眷,这回事出特殊,我才能随军,晏郎不是要肃申军法么,那自己怎么能搞特殊,你这大将军在军营里和内眷卿卿我我的,还怎么让别的将士心服?”
“让将士心服,靠的是指挥策动,率领他们战无不胜,而不在于这些小节,且我又没本有让武将士卒心悦诚服的志向,这次之后,可再也不会率什么军出什么征了,我现对他们只需要威服,根本不需要德服,且王妃若不在我身边儿,岂不无法亲眼目睹热闹了,这大冷天的,都已经来了军营,还要听人转述过程的话,不如留在临安家里更舒适呢。”
晏迟这话音刚落,就听付英禀报,说有一位统领吵着要见大将军。
“看看,寻衅的人这就来了。”
晏迟冲芳期挑挑眉:“走啊,咱们去会会这位统领,看他脾气究竟有多火爆。”
芳期脑子还在犹豫,身体却很诚实,一双脚根本不由脑子控制,等听从脑子控制的时候,人都已经出了营帐,眼睛能把率先寻衅这位统领看得清清楚楚了。
好一条壮汉啊!!!
这人的个头比晏大王还要高,胳膊能赶上女子细腰了,铜铃似的眼,蒜头般的鼻翼,半张脸都是络腮胡,搁那叉着两条腿“鼎立”着,威风赫赫!
“先报名讳吧,你是何人,军中担任何职?”晏迟冷声问道。
壮汉却丝毫不惧:“姓鲁名秀,现任甲军丑部都头!”
“都头?”晏迟轻哼一声:“你部的指挥使才有直请将见的资格,区区都头,竟然也敢来将军营帐之外喧哗,你这都头,不识军法,我看也是当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