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秀的铜铃眼,瞪得越像铜铃。
芳期还鲜少看见什么人敢和晏迟如此大眼瞪小眼的对峙,顿时把鲁秀默默认定为“好个人物”,就盯着他一直看,鲁秀的眼里却只像装得下晏大王一个人似的,被又浓又密的胳腮胡包围的一张嘴,发出更加震耳的几句话。
“我不识军法?我倒要问问将军何为军法!这么多天过去了,将军既不曾与众统领商量战计,又不曾练兵排阵,反而还从婺州城里带来这些个妖妖娆娆的官伎,这里可不是边军的军营,咱们奉官家圣令,是为了平叛剿逆,我可从来没听说过两军对垒,还需要官伎入营侍应的军法!
将军难道看不见么?因着这些涂脂抹粉的官伎成日间的纠缠着军士们说说笑笑,有多少人都像鬼迷了心窍般,一天到晚的,除了吃饭喝水,弓剑都懒得摸一下,只顾着跟官伎们调笑,这哪里还像军营,我看简直比青楼妓馆还像青楼妓馆了!!!
咱们不攻衢州,就等同放纵着西部叛军来衢州会合,到那个时候,敌营的军力凭添十倍,将军还想着靠这一帮子被官伎掏空了斗志的将士一举击溃敌军?!!我当然知道只是区区都头,没有资格直接向将军提出抗议,可我甲军丑部的指挥使刘逢,说什么将军乃是官家的亲信,既然有懈战的想法,谁敢质疑,还不如自己先把脑袋砍下来,省得再废一道圣旨!
鲁秀乃禁军的都头,只知道为国效命,今天不怕把话撂在将军面前,将军懈战,我鲁秀就不怕被军法治罪,这就率领我部下的骁勇,进攻衢州,好男儿,与其憋屈的等着铡刀夺命,正该拼个马革裹尸!”
芳期往他身后一看,也没见着别的部卒,暗忖道:这鲁都头的言行看似鲁莽,却并非不知分寸厉害的人,他心里有疑惑,还积着怒气,既有胆量质问大将军,却还顾忌着万一大将军另有想法,是他没参悟透,聚集士卒挑衅,若当真引发哗变反而大大不利于战局。
既是她这个妇道人家都能看清楚的事体,相信晏迟也自有判断,芳期便闭紧了嘴巴,静观事态。
谁知道鲁秀竟突然点了她的名!
“湘王妃,鲁秀是个莽汉,原本从来不搭理别人的家长里短,可内子却素来敬服王妃,往日里总是对王妃赞不绝口,也很是羡慕将军与王妃自从成婚以来,因为王妃的贤智,赢得大将军的爱重,大将军年纪轻轻即为官家的近幸,是朝堂炙手可热的人物,却从不曾为酒色耽迷,王妃既是治家有方,眼看着大将军临战竟行荒唐之事,为何不劝束?!”
芳期:……
感情鲁都头挑这个时候质问晏大王,是为了争取她为说客的?
“把这目无军法口无遮拦的都头给我拿下!”晏迟冷声下令:“竟敢当面威胁本王,他意欲违抗将令贸然出战,很好,待明日,本王必当着众将士面前,将其军法处治!”
此令一下,亲卫们当然立即行动。
那鲁秀却也不反抗,瞪着铜铃眼,冷笑连连:“过去常听传言不可信这话,我还没放在心上,今日才懂得果然如此,世人都称晏王虽为近幸之臣,智谋才干却胜过多少儒臣武将,赞国有晏王,则如江山得砥,所以鲁秀哪怕是亲眼目睹了营中乱象,却还心存侥幸,谁知道,今日却死于轻信之误,我不惧死,只怕大卫的社稷国祚,终是要葬送在晏王等奸谗之流手中。”
这个夜晚,注定不会太平。
不提鲁秀所率的士卒,听闻他们的都头次日即将被军法处治之后,是怎样的震乱,又有其余都营的统领,自都头、指挥使至军都虞侯,乃至于两个厢都指挥使,都纷纷为鲁秀打抱不平,叫嚣着要与大将军论争。
晏迟一概不见。
只见了一个,便即鲁秀提到的那位刘逢。
他是来“请罪”的。
芳期也自然会打量这位鲁都头直接上司——虽也是个武官,身量体态当然不会单薄,还长着一张端端正正的长方脸,一眼扫过只觉得浑身正气,但则细看,他目光闪烁,举止轻浮,毫无勇锐之气。
早前,芳期已听晏迟大略说起过这回大军的编制。
虽皆为禁军,之前各有番号,但征调集出,在这回平乱剿逆的战役时,旧番号尽弃不用,而以新编制成军——是用天干地支之名,把各军各部重编,如鲁秀,他过去就是都头,新编后职位仍旧,所率的部卒也还是旧部卒,可他们原属神卫军,现在却被编入了甲军丑部,这就是说刘逢这位指挥使,过去并非鲁秀的上司,两人间只是临时的管属关系。
但甲军丑部共有五个都部,这五百人中,有两都即二百人为刘逢之前的旧属。
关于为何战时要将番部重新编制的原因,芳期还没弄懂,晏迟也还未得时间向她详细解释。
她这时只听刘逢是如何“请罪”的。
“鲁秀这个莽汉,因着非卑职的旧部,并不听从卑职管束,卑职情知,大将军之所以调来那些官伎,自有大将军的用意……想来是大将军体谅大战在即,为免军士部卒过于紧张,故而才召来这些官伎侍应,以期安抚军心。”
芳期:……
有这样安抚军心的?这刘逢还真是把胡话张口就来啊,鲁秀声称传言不可信,他应当也是这样想的,以为靠几句阿谀奉承的话,就能蒙蔽晏迟?
继续听刘逢道:“卑职只是训诫他不得放肆,可从未说过什么大将军乃官家近幸官家必然偏坦的大不敬之言,那可都是鲁秀杜撰的,只不过卑职难辞管束无力,御下不严之过,还请大将军责罚。”
晏迟不置可否,只问:“鲁秀这都头要被战前处杀了,你这甲军丑部的指挥使,可想好了该让谁顶替都头一职?”
刘逢当即便举荐了一人。
晏迟就把他打发了出去,才对芳期道:“这个人,应当并不是司马权的党徒,想司马权在我手上吃的亏,那可不是十件八件了,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易不易得糊弄,司马权总该心知肚明的,既是如此,他的党徒哪会干出如此蠢笨的事,刘逢们,大抵就是个阿谀奉承之徒,故意激得鲁秀挑衅,以为就能趁机提拔他的亲信,又能取悦我。”
芳期恍然大悟:“我说怎么司马权吃了这样多的亏,竟还专拣这类愚蠢之徒用呢。”
说完这话,正好三月带着个仆妇送宵夜入帐,是烤得焦香的一条羊腿,把羊腿肉都已经削成了薄片,另有一大碗热腾腾的羊骨汤,洒着鲜嫩的葱米,虽不如在家里时宵夜那般讲究,却瞬间也让这营帐里充溢着食物香味,芳期就挑开帐帘望了眼外头,只见栏栅之外,一片火光之处,还站着好些军士不愿离开,不知什么人在劝话,倒也没惹得喧嚣连片,寒风在这片林野间呼呼作响,义愤填膺的军士们却不得饮食,大抵是,连今晚的晚饭他们都没心进食,芳期只觉一双双眼睛都盯着俨然刚被送入美食的这张营房。
晏大王行事别太过,真招来众怒了吧。
一转身,却见晏大王跟没事人似的已经在吃肉喝汤了,总算是忍着没有饮酒,还有点在战场上担任将领的样子。
“王妃也填填肚子吧,今晚还指不定闹腾到什么时候呢。”晏迟冲芳期一笑,把那熬得乳白浓香的羊骨汤,盛出一碗来,示意她趁热喝下腹中驱一驱寒。
芳期只喝了半碗汤,着实有些忧虑。
“今日按兵不动坐壁上观那些人,多半都是心向司马权的将士,我怎么也没想到数量竟如此之多,我刚才看了看外头,其实没几个统领,应当大多都是鲁都头的部卒。”
“司马权哪有那大能耐?”晏迟笑了:“王妃再细想想。”
芳期果然又思索一番,却不明就理。
“要搁司马权在此处,他肯定能想到我这番作为的用意,就是想剔择出他的党徒加以防范,必然会授意党徒们将计就计,煽动为鲁秀打抱不平的将士,挑衅质疑我,那么即便我放过了鲁秀,鲁秀及其士卒,还有赏识他的将官会怎么认为呢?”
芳期有点明白了:“肯定会认为晏郎是逼于无奈担心军中哗变才妥协退让,他们依然不会信服晏郎,反倒是……被司马权的党徒花言巧语给笼络了去。”
晏迟挑着眉头笑得更欢了:“无论是司马权,还是金敏、沈炯明,在这节骨眼上他们当然不敢授意禁军中的党徒故意违抗我的军令,将这场必须取胜的战事搞得一败涂地,他们原本不敢轻举妄动的,但我故意给了他们天赐良机,他们怎会放过日后弹劾我的把柄?今日夜里,外间闹得热闹的那些人,除了鲁秀的部下和交好的袍泽,都是司马权的党徒。
而那些坐壁上观者,我相信他们至少不敢违抗军令,他们也许有的是为自保,有的更加是洞悉了我的计策,无论如何,都是可用之人。其实我使这手段,真正目的根本不是为了剔择出司马权的党徒,因为他们根本不敢消极怠战。”
这样说,连小闵都没真正猜中晏大王的目的?
“王妃先安安心心的填饱肚子吧,一阵间,再看我怎么处理今日的变故。”
晏迟挟了一箸羊肉,裹沾了一层浓香扑鼻的花生芝麻酱,放进了芳期的碟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