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永世,不得踏入开阳城半步,带着妻儿,流浪他乡去吧。”独孤皓翾拔出随身匕首,割断了束缚着刺客双手的麻绳,又扯下了他头上的黑罩,将他的身子轻轻向前一退。
那名刺客错愕回头,看着他冷漠如寒冰一般的双眼,还有那令人心生寒颤的银色面具,心中一触。
“爹!”
前方的孩儿呼唤之声,瞬时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再也没有顾及其他,朝着妻儿的方向奔跑而去。
安以北看着前方的一家团圆,又看着一旁的独孤已经背对自己准备离开,他连忙追赶了上去,“为什么不把事情做绝?杀了他,以免后患?”
独孤皓翾顿住了脚步,侧眸凝他,“后患?一名微不足道的刺客,一名普通百姓之家唯一的砥柱,杀他?能为孤自己带来什么呢?”
安以北错愕了一秒,“可他,是要杀你侧妃之人啊。”
“他只是一个为人卖命,赚钱养家的可怜人罢了,他于孤而言,已经毫无利益可言了,杀他,又能为孤赚取到什么呢?”独孤皓翾缓缓迈步向前走去,弃下了马车,“再则,在最后的日子里,能与家人团聚些时日,孤便顺手做了这个人情,又能如何?”
安以北伴在他身侧,有一次疑惑了,“最后的日子?你不是说,不杀他么?”
“他已经走漏了敌方风声,我不杀,自有人看不过去他的幸存。”他看着前方繁荣的开阳都城,荒凉一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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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促的鼓点若旋风般飞扬的流苏,在兵戈相向之中,旌旗在冷风中彻响猎猎,战鼓如雷鸣般敲打着世间万物,满目疮痍的战场之上,两军乱作一团,炽烈的鼓韵在厮杀中,呐喊中,蹦跳着。
层层血雾溅满枯木,风沙席卷之中,凛凛鼓声在混乱中成为矫声,在生与死的平行线间反转,飞溅出的鼓点,灼伤沙场中人,隐藏在火光中,隐隐作响.......
她辗转在砍杀之中,身上的金黄战袍在光线之下耀眼夺目。
少女的刀锋照影之下,长戟在半空中划出耀眼的光,溅起血雾,落在她英气凛然的面上,迅速淡化,下一秒,却又是斑斑血红......
“西羌有埋伏!撤————!”撕心裂肺的哀嚎在南赤军中瞬间炸开。
毫无减退的敌军涌向少女,她连连退乱,不合年龄的肃杀之气却在脸上越凝越重。
握戟的手又紧了些,衣附之下的胸口剧烈起伏着。
此时的南赤军,如若草芥一般,随着兵戈齐鸣,一批一批倒下,似枯木,似散沙。
她眉间一凛,随身而动的冷戟向前方开出血路,却见对方将领骑马而来,在急转之势,将她踏于马下,忍胸口的俱裂穿心之痛,拼尽全力一刺,人仰马翻,却又迎来一批强敌.......
“巳卉!快撤啊!”黄沙起处,天地之间,一袭已染半边血红的白衣与白马踏血驰来,少女银铃般致命的喊叫,惊起他心中的潮涌。
她?怎会在此?
少女绸缎般的柔软身姿在血光之中浑然天成,空秀淋漓的武步惊起黄沙,手中灵动的长剑,劈着一道道血光,向她袭来。
“巳卉,西羌也埋伏!快走!”她向她呼喊着,朝她飞驰着,跨越过生与死的界限。
天际的另一边,绵延数里,军队与山连成一片,望不到头......
手中渗汗的她在围攻的泥潭中乱了步伐,侥幸的是,身后的银剑再一次为她避开黄泉不归路,风尘仆仆,猎猎作响的音从未停止。
只见那袭白衣,零落在她怀间,她立即跃上马鞍,护着她,冲出重围......
天微凉,风略息,天空中飘着毛毛细雨,残兵散乱,她与她坐在马鞍之上,悠悠晃着……
“你为何会在此?!”谭巳卉英气的俊脸之上布上浓浓地诧异之感,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怀中较小的女人,只觉自己一定是只身幻境。
瑞昔调皮地朝她吐了吐舌头,又往她的怀中靠了一靠,“我终于找到你啦!原来你原先便在这个时代啊……”
“此话怎讲?”她表情严肃,没有与她重逢的喜悦,凌乱的长发散于她肩,温柔而轻翼,瑞昔瓷白的手指轻轻在她浓眉间抚摸,“你别这样严肃嘛,当初在异灵便如此严肃,现在怎么到这,还是这般性格?”
“你且说,你会和也会出现在此地?”谭巳卉眉间的坚毅似乎淡了几分。
“先留点悬念,此处还甚是危险,带我回去,我再慢慢与你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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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的天气格外晴和,自江毓璐的厢房小窗之中看去,团花簇簇似的东一块西一块在绿波里荡漾着。
远处是山天合一,一片茫茫。
江毓璐走出门,仰了仰天空,那里干干净净,在温和的日光之中,一切都像透明似的。
她一到门口,走廊一边的青儿便急急匆匆,回到里屋给她架了一层披风在外头,“小姐,可别看着天算是明朗开了,这空气还冷着呢,您可别给冻感冒了。”
江毓璐瞧着那不远处的绿波湖边的那一点红,似是有一瘦弱女子只身坐在一个石墩之上,便指着那一处问道:“那是谁?”
青儿顺着她所指方向望去,脸上原本挂着的笑容暗了一暗,娇嫩的声音之中似乎暗藏古怪,“还能是谁,世子侧妃啊。”
江毓璐向前走了几步,欲要将她看清一些,但奈何距离太远,“侧妃?怎么会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身旁的随侍呢?”
青儿暗叹了一口气,碎步走到她面前,细心为她系好风衣的颈带,又将下头的纽扣扣上了几颗,“哎,也不知怎得,自大婚之后,她就变得这样痴痴傻傻,疯疯癫癫的,下人也都避得远远的,世子殿下得知此时之后,也没有怪罪,也没有多说什么,所以下人们便更肆无忌惮地放任她不管了。”
青儿刚说着呢,远处的擦扫下人便利手利脚地向她走来,低声问候道:“圣女姑姑好……”圣女姑姑?这是什么称呼?
江毓璐有趣地挑了挑眉,“你们好。”
那几位下人抬了抬头,脸上的五官挤兑在一起,都能依稀看见谄媚二字了,“圣女姑姑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奴婢的地方,直接吩咐便是,奴婢们定当竭尽全力而为。”她又晃了晃眼,又瞧见了那湖边的一抹红,心中不明酸了一酸。
“我知道,你们下去吧。”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倒算是平易近人。
众下人退下之后,青儿便在她身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了。
原来自礼佛那一日之后……
所有的一切,都在无形之中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已经不再是无人问津的默默贴身侍女,而她,纵然费尽千番手段,却落得如今这般疯疯癫癫的下场。
江毓璐都一时恍惚了,到底是她咎由自取的,还是独孤皓翾一手造就的……
她明明知道,这一切其实都在独孤的算计之中,冒牌公主也罢,东岳嫁女也好,乃至昨晚的行刺,他每一步都算得准确无误,每一步都在置她于死地……
恍惚之间,她已经在长廊边上走了很久,眼瞧着就快要到绿湖边上了。
青儿搀扶着她的手紧了一紧,“小姐……您确定要过去吗?”
她还未反应过来呢,离她所在的路程却又近了一近。
“过去看看吧,我可正好奇呢,也好些天没有见到她了。”江毓璐冷冷一笑,步伐又加紧了一些。
她走近她,细细看去,她的所有衣着打扮,已经消失了往日的那般富贵华气,在还是如此寒凉的冬季也仅仅只是穿了一件单薄的,普通面料的布裙,丝毫没有粉饰的脸庞有些暗暗发青,似是憔悴了许久了。
而反观江毓璐,今早青儿精心为自己盘的堕马髻,发髻之间,扎了个淡粉芍药,一身的锦衣华服。
若是有谁不知道的,反倒以为她是世子妃了呢。
素和倪岚闻得身后稀碎的脚步声,缓缓转头,看着朝自己走来的江毓璐,眼眸之中却毫无一丝波澜。、
似是已经认不得来人了。
她站在她面前,两手揣在青儿准备的护手貂绒之中,脸上嵌着几许善意的微笑,“可还记得我?”
素和倪岚歪了歪头,眸中闪过一丝茫然和不知所措。
“想来你是记不得了。”江毓璐不忍心自己周身防护,而她独坐于冷风之中,便向一旁的青儿交代了一声道,“去,去拿一件暖和的披风过来。”
“小姐……”青儿犹豫地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快去,这毕竟在外头还是个侧妃不是?”江毓璐轻声道。
“好,小姐我这就去。”
微微冷风之中,仅剩下了她们二人。
“你此时前来,是来看我笑话的么?我亲爱的,公主殿下。”素和倪岚脸上忽地挂起了笑意,有些阴沉鬼魅。
“其实如今这般也挺好,你做你的东岳公主,做你的太子侧妃,日后还能在北渊后宫之中挣得一些地位,我做我的散闲圣姑,咱们进水不犯河水。”
“挺好?”她语调一转,森冷之气更盛,“世子置我于何地?整个世子府又置我于何地?”
江毓璐愈发想笑,“可是当初,是你趁我记忆丧失之时,想要取巧上位的不是么?如今的这一切,不都是你咎由自取的吗?”
这一句话,就似是给热锅之上猛地添上了一把热油一样,激得她瞬间愤然跃起,怒目圆睁地看着她,“那又如何!若不是当初你也换上了侍女服装!今日的圣女之位,你休想安稳坐着!”
“你……”
她如今这才体验真切,什么叫做狗急跳墙。
“你如今都落得这般凄惨悲凉的下场了,我只是好心过来提点你,你若是不听,便当我全然在对牛弹琴罢了!”
她自小便看不惯她这副趾高气昂的样子。
凭什么?!
凭什么她天生就是娇贵公主,受人追捧敬仰,就算是大难临头,也能化险为夷?!
凭什么她在被取代身份之后,依然可以混得如鱼得水?!
为何老天如此不公?!
素和倪岚越想越急,越想越气,伸手猛地推了她一把。
江毓璐压根没有料到她会行此举措,身子一下子失重,落入冰冷的湖水之中。
“砰!”
这湖水,看似浅,实则深,湖底还有大量泥潭沼泽。
她以为,她这次应是死定了才对。
但是素和倪岚却从未想过。
眼前的公主,可非彼时的公主。
江毓璐是拿过全省游泳冠军的。
下水的那一刻,她早已平衡好了身体,让自己漂浮在水面之上,四肢默契地浮游着。
虽然样子是有些狼狈……而且这湖水……确实怪冷的……
素和倪岚自然是被她惊道,嘴上却依旧不饶人道:“你别以为自己如今就能稳居高位了!我想北渊之人,应该压根无法接受自己将要信奉的圣女居然是他国之人!素和倪岚,我不久之后便会让你身败名裂!你等着吧!”
话语未完,走廊边上就匆匆闪过一道淡蓝色身影。
是独孤皓翾,刚刚下早朝回来,便见到这般景象……
他扔掉手中原本紧紧握着的书卷,飞一般地朝着绿波湖中奔了过去,想也没想便纵身跃入了湖中。
又是“砰!”的一声。
两声接连的巨响,已经将周围远处的所有侍女下人们都纷纷引了过来啊。
独孤皓翾不顾岸边众人目光,缓缓游到了她的边上,在江毓璐还未反应过来之际便将她揽入了怀中,拉着她游至岸边。
而此时,屋檐瓦壁之上的一双冷眼,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林金烽从屋顶之上纵身跃下,犀利的眸光盯着浑身湿透的江毓璐已然躺在独孤皓翾的怀中发抖,心中莫名酸意泛滥开来……
江毓璐此时有些意识混沌,周身的冰冷早已麻痹了她的神经,她只觉自己被人缓缓抱起,却不知何人。
直到她听见一声肃冷的命令之声,“还不快去请大夫!”
独孤皓翾也是浑身湿漉,抱着她的身子却依旧挺拔,他怒斥着周边众下人,又冷冷地撇了撇瘫倒在地上素和倪岚。
他不敢多有停留,快步朝着屋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