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母这是作甚?”慌张的情绪在她抬眸的瞬间,便被敛去。
她半张脸被发丝挡住,日薄崦嵫,从发缝中看去,她显露在外的那张脸,格外的莹白,丝毫未被暮色昏沉影响。
“作甚?”吴氏哼哼一声,“旁人说我苛待你,我便将这个罪名坐实了。”
眉香和静姝见吴氏不似在说笑,两人纷纷扑在孟风眠身上,就像叠罗汉一般。
“老夫人饶命,夫人这几日药从未断过,若是前功尽弃,只怕活不长了。”静姝知道嫁妆还未捞干净,吴氏不会舍得让孟风眠死。
“留口气。”吴氏黑着一张脸,愠怒的眼神,像黑夜里蓄势待发的大老鼠,眼神里满满的都是算计,和狠辣。
事已至此,孟风眠也没必要再装温良了,她站起身抖了抖衣袍,“最好是打死我,但凡留一口在,我亦不会让你好过。”
吴氏一怔,仿佛看到一只有毒的黄蜂在自己面前叫嚣。
“你反了!”吴氏双目噙火,恨不得将她活活烧死。
孟风眠用余光瞟了一眼将她压下的婆子和丫鬟,淡声道,“你们可以当心些,我娇弱得很。”
纵然,吴氏再不喜欢她 ,可她的命也比腌臜的下人要精贵许多。
看着她渗血的唇角,丫鬟们瞬间软了气势,张婆子架着她的手臂,恨不得硬生生给她掐断。
孟风眠疼得冷汗直流。旋即给眉香递了个眼色,眉香怔了一下,瞬间会意。
拔腿跑到屋外,扯开喉咙喊道,“杀人啦——老夫人杀人啦——少夫人要被老夫人打死了——”
连着高亢的几声震耳发聩,很快邻里各揣着心思,叩响漆红大门。落秋苑也围满了各苑的主子。
“你们这是作甚?莫不是想和她一同挨打?”吴氏也豁出去了,想用浸淫后院十几年的气势,将一群人镇压。
柳漪洛是最没底气的,被吴氏唬了两句,做做样子便离开了。唐青葵是个不嫌事大的,孟风眠若有个三长两短,她势必要顶替她的位置,她可不想步其后尘。
正欲开口询问两句,一道男声率先响起。
“孟氏所犯何错,需要母亲这般兴师动众。”谢历城被吴氏逼得紧,两人之间的战争只差一点火星子一触即发。
而孟风眠正好是个点火之人。
吴氏眯了眯眼,以平静的口吻道,“三年无子已可休弃,不过是小施惩戒,已是我大度,何须大惊小怪。”
三年无子?
这话说出口,谢历城便感觉有记巴掌拍在自己脸上。
他和孟风眠分明没有行过周公之礼,何况谢家不止她一房,若说三年无子是她的责任,那其他几房不也毫无动静,在旁人看来未必就是孟风眠的错。
“母亲,泄完火便罢了。”谢历城似劝非劝的话,惹得吴氏雷霆大怒。
“逆子,你当我是为了谁?若不是因为你庸懦无能,我又何须做那恶人。”吴氏一番话,即时搅起了狂风骤雨。
“儿子孝思不匮、扇枕温被,没想到在母亲眼里居然这般不堪。”谢历城恍然,二十多年的孝子白做了。
吴氏那双布满裂纹的嘴,不停的翕合,眼神从怅然到坚定,不过短短一瞬。
她是长辈,千错万错,责任也归不到她身上。“如此说来,你倒是记恨上了?我好不容易将你拉扯大,居然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嫌为娘管束太宽,你早去干啥了?”
“孟氏为何三年无子,母亲还不清楚吗?这等拙劣借口传出去遭人贻笑大方。”谢历城本以为方才几句话,已用光了这辈子所有的勇气。
连他自己有意外,居然激起了越挫越勇的气势。
她已被人笑掉大牙了,还有何惧。
目光一凌,“给我狠狠的打,我倒要看看谁敢拦着。”
张婆子咬着牙暗暗蓄力,恨不得一巴掌拍掉孟风眠一颗牙,抬手落下竟起了一阵风。
忽而,一阵药香飘来,张婆子只觉浑身一软没了力气。架着孟风眠的几个丫鬟也纷纷倒下。
吴氏两眼骇圆,看着冯秋语如魅似仙走到自己面前,笼罩在她身上的阴影如山。
“你、你想作甚?”吴氏不知他使了什么妖法,倒下的丫鬟也不知是死是活,登时汗毛倒竖,浑身冷汗。
冯秋语手在吴氏面前虚虚一划,甚是还未触及她,便听尖叫一声,随后是茶水打翻,顺着桌言缓缓下流的潺潺水声。
吴氏脸色青白交错,两腿一松居然吓尿了。
一旁的谢历城也吓得来不及反应,想要去伸手去拦时,一股刺鼻的尿骚味已弥漫了整个屋子。
谁也没想到吴氏居然这般胆小,脑海响起了嗡鸣声。
冯秋语率先转过身,扶起双腿发麻的孟风眠,两人相互对了一记眼神,孟风眠顺势便倒在他身上。
“呀——夫人晕倒了。”静姝尖叫一声,也过去搀扶了一把。
“把门关上。”谢历城紧跟着出了里屋,随后吩咐唐青葵身边的锦莲进屋伺候着。
吴氏这回吃了大亏,不管是谁进去伺候都吃不到好果子,锦莲心里不甘愿,可也没得选择。
她求救似的看向唐青葵,那黑心的主子,将视线转移到别处在刻意回避。
锦莲觉得自己大概得了失心疯,居然会指望没心没肺的唐青葵会帮自己。
三人半抱着装晕的孟风眠离开落秋苑,眉香见状拉扯着嗓子叫喊,“夫人被打晕了,快去请大夫来——”
趴到树上偷窥的人,看到的画面迅速传递出去,一时间满城风雨,吴氏恶婆婆的罪名算是坐实了。
话题一传开,逐渐变味。
到最后变成吴氏险些将孟风眠打死,被人拖出来时,已是半死不活,后来又有不少人看到袁博初神色匆忙的往谢家赶。
谣言在茶余饭后迅速发酵,便又有了孟风眠命悬一线,袁大夫正在全力救治,不知能不能扛得过今夜的骇人之言。
一时间,吴氏大恶人的形象,可以用来止小儿夜啼。
*
灵犀苑。
袁博初看着孟风眠肿胀的脸,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在屋子里来来回回的踱步,身影晃晃悠悠,槅扇内透进来的光影随之开开合合的,甚是斑驳。
他脚步太沉重,孟风眠感觉地板都要摩几个洞出来。
“我眼花了。”
她的声音从帐子里虚弱的传出。
袁博初站着的方位正好被帐子遮挡,只能看到他模糊的影子,像是在梦中徘徊久久散不去的一抹残影,不大真实。
他顿在原地,满心的焦灼让他失去主张。
孟风眠一眼便看出他的心思,“都是我自己的命数,与人无尤,你无需自责。”
她越是宽慰,袁博初便越是难安。倘若当初他坚守本心,她又何必吃这般苦头。
扪心自问,他希望孟风眠心里怨恨自己不守承诺,至少他比旁人留在孟风眠心中的痕迹更加重一些。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
“帮我多开些药,在屋子里多逗留一阵。”她抬手放下钩子,帐幔落下,将她掩藏其中,更像是两人之间无法跨越的隔阂。
袁博初明白她的意思,转身开门准备去吩咐药童时,便看到廊庑下那抹白色的身影,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朝他走了过去。
此时,残阳倾斜,天边红霞瑰丽,遍地洒金。
“可否向冯姑娘请教一二?”
他还未明说,冯秋语已知晓他的问题,伸手摘下一片枯叶,夹在两指见来回的摩挲,像是莫抚摸一片质地尚佳的绸缎。
“那些迷药不过是闲来无事研制的小玩意,上不得台面,袁大夫若有心,能研制出更高明的药粉,只怕袁大夫不屑此等卑劣手段。”冯秋语话里带刺,似在讽刺他假清高。
袁博初不知何时将他得罪,见他态度不友善,讨教的话纷纷压了回去。
他朝冯秋语拱了拱手,转身去寻药童,低语几句话,药童一脸肃然的回了医馆,一连跑了几趟,来来回回取了不少东西,还带来不少医徒,旁人看了虽不明就里,只当是孟风眠快不行了。
本想拉着他好奇问两句,却也不敢横生阻拦,生怕耽误事儿。
旁人不清楚发生何事,谢历城也一知半解,后像丫鬟细细问了几句,盘查过后隐约感觉到孟风眠在诈病。
吴氏虽然蛮横了些,今日吃了大亏,此事应该到此为止,不该横生枝节。
谢历城出现在灵犀苑时,屋外已围满了人,谢历城原地踌躇,心思开始两边摆动,忽然又想到,只从他回了雁都,没回看到孟风眠都是娇弱得很,三天两头便请大夫看诊,这会说不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伤了心肺也未曾可知。
“我夫人如何了?”他往人堆里走去,刻意回避冯秋语的视线。
他对她有些恼怒,若是当面问责,他似乎也没那个勇气,冯秋语就像一个好看的琉璃杯,要么牢牢捧在怀里,要么放在高台上远远观赏,轻易碰触恐有破碎的风险。
“谢公子才想起问候自己的夫人,是不是太迟了些。”药童忍不住奚落他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