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总是忙碌的,从前在家中只道众人皆行色匆匆,到了自己当家才知道,原来真的是辛劳不堪。
太后如今再不肯管这等琐事,只在太寿宫颐养天年。萧琰前朝的事情忙不完,我隐约听闻北疆勾族暗有动作,萧琰同朝中重每日商议军情到深夜,几日不曾有空来后宫看一眼。因而哪怕后宫中有些该回禀萧琰的事,我也只是同温妃商议了去办,尽量不去打搅他。
北疆告急,靖边将军陈炜奉命统兵十五万,在边关临阵待命。伴随着陈炜手下兵马的日益增多,后宫之中敏妃的恩宠也越发多了起来。
我这下才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勾族蠢蠢欲动之事,只怕萧琰早已知晓。他近来对敏妃的多加疼惜,不过是笼络陈炜和安抚人心的手段。
国与家的巅峰,是权与利的深渊。后宫的女子若不是是山巅的基石,那如同落入了无边无际的冷寂和黑暗。于萧琰而言,敏妃及其家族,如今便是皇权那座大山中不可或缺的一块巨石。那块大石正抵挡着北方的血雨腥风,维护着大齐王朝的风和日丽、天朗气清,更维护着萧琰至高无上的权力。
这样的意识让我全身发冷,当萧琰陪着我或是说话、或是休息时,我总是不自觉地幻想他眼中的我该是怎样的。
以前,他说:“阿暄,我喜欢你。”
我很怕后来会变成:“阿暄,我需要你,和你的家族。”
他似乎察觉了我的心不在焉,起初时常会问我:“阿暄,你是不是不舒服。近来宫中事物的确是繁重了,你一定要多加休息。”
我只是温顺地点点头,婉声应下,恍若真的对他的体贴感恩戴德。
他很忙,在我这里坐坐也就走了。我亦不愿多留他,仿佛我自知留不住他的人,更遑论要去留住一颗帝王之心。
他毕竟不只是我的夫君,更是大齐王朝主宰。他的大半心肠和牵挂,也并不该停留在后宫这小小方寸之地。
冬日天寒地冻,万物枯萎,连带着人心也冷寂起来。可来不及我伤感太多,蕙嫔早产的消息猛地席卷了整个皇宫。
那日正是腊月廿九,年下所有的事已经基本料理妥当,就等年三十阖宫欢聚。我斜倚在湘妃榻上,抱着手炉听郑雨蓉等六局主事做最后汇报。
当日我初初入宫虽然同郑雨蓉有过一丝不明的互相试探,但是观察下来,这几个月来她打理尚宫局很是妥帖,可见太后调*教出来的人是多么老成干练。
我听完他们的汇报,再稍作修改也就让他们退下,却唯独留下了郑雨蓉。
“皇后娘娘有何吩咐?”她恭声问道。
我指着妆镜台上的一匣子香粉笑道:“也没什么,就是这香粉本宫用不惯。秋日里用着倒还好,到了冬天扑在面上总是不够均匀。明日阖宫宴饮,本宫面上总不能青一块白一块的,所以想问问郑尚宫那里可曾配制别的香粉?”
郑雨蓉道:“眼下倒是没有别的样式,这香粉制作起来极是麻烦,没有几个月很难制成。”
我微微惊讶:“要这么久?”
郑雨蓉颔首,道:“香粉要先选取当季的新鲜花粉,晒干之后研磨细碎了需要过滤多遍,去除杂质,才能提取纯净花粉。再配了适量的珍珠粉兑好,反复用花露蒸叠,最后才能成品。若是要好的香粉,这其中哪一步都要好些日子才能制作的精细,时间自然短不了。”
我思忖片刻,缓缓道:“那可不可以取已经制作好的香粉,再向内添加几味使香粉均匀的材料,重新制成蒸叠之后供本宫使用?”
郑雨蓉摇摇头:“自然是不行的,香粉制作讲究一气呵成,无论成品或是半成品,均不能再次蒸叠重做。”
我心下已经明白,郑雨蓉想了想后说道:“不过司制房中有一女史,最会调剂香粉。虽然香粉不能二次蒸叠,但是经她细细调制过滤之后,也能如常使用。”
我心中咯噔一下,却不动声色地问道:“是谁?”
“是女史谭颖。”
我颔首,让落英把香粉交给郑雨蓉,再让郑雨蓉带回尚宫局,请谭颖调制,务必在今晚之前做好带回。
而蕙嫔早产的消息,便是这时候传入未央宫的。
那时候已经下午了,我闻言连忙穿戴好去往庆秀宫。而我到时,温妃孙仪蓝也已经到了。
“皇后娘娘长乐未央。”众人俯首请安。
我匆匆让他们起身,又唤过一个太医问道:“蕙嫔不是才八个月的身孕么,怎么好端端的这个时候就生了?”
那太医满面大汗,道:“蕙嫔小主的身子本就虚弱,承载不住更久的身孕。前几日胡太医为蕙嫔小主诊治时,就发现隐隐有落胎的迹象。今日胡太医没有办法,只得回了皇上,给小主服了催产药,趁着小皇子还不曾胎死腹中先催生下来。”
我听着蕙嫔惨叫连连,知道此刻必定惊险万分,便连忙挥手让那太医进去服侍蕙嫔。
我同温妃坐在外面,轻叹道:“古来生孩子就是在鬼门关上打个圈,只是她向来身子弱,现在又是早产催生,也不知道能不能挺过去。”
温妃闻言,淡淡说道:“蕙嫔这身子骨么……平日里其实看着也还好,怎么回回净碰上这样惊险的事。希望她命大,此番也能有惊无险吧。”
我眉心一动,温妃话中的深意何尝不是我的疑虑,只是我一直不能告诉萧琰,正如温妃也不曾。
我原以为萧琰会来,却不想等了很久都不见他,最后还是他身边的贴身太监徐晋来传的话。
“皇上说朝堂有要事处理,暂时不能赶来,一切皆托付给娘娘照看。等皇上处理完政务,自然会前来,请娘娘放心。”
我闻言不由得蹙眉,这万一孩子保不住,岂不是同我脱不了干系。想来想去,我对徐晋说道:“本宫年纪小,不曾生养过。徐公公若是方便,速速去太寿宫回禀太后,看看能不能请太后过来。”
温妃闻言摇摇头道:“臣妾今早去给太后请安,太后感染风寒正在静养,即便想来也是有心无力。”
我闻言知道不能打扰太后静养,只得翘首盼着萧琰快来。
等了许久,眼见天都黑了下来,萧琰还没来。倒是酉时末胡太医满头大汗地走了出来,我也不顾上让他请安,匆匆问道:“蕙嫔如今如何了?”
胡太医道:“蕙嫔小主身体弱,如今没力气了,臣等想着让小主再服一副催产药,特来请娘娘懿旨。”
我惊愕问道:“不是已经服了药了么,为何要再服一副?”
胡太医道:“一副药药力不够,小主又没力气,这样拖下去可不妙。只是再给小主服下汤药,恐有血崩之危。”
我初闻此言只觉震惊,生孩子无比惊险,一旦遇上血崩,则很难保住母体。胡太医这样说,基本等同于问我保子还是保母。
“娘娘,事态紧急,请您速下决断。”胡太医颤巍巍说道。
如若平常人家,自然是母亲更重要。可是在皇家,在这冷寂的后宫当中,蕙嫔一个活生生的人,未必及的上那襁褓中不知是否能存活下来的皇子重要。无论在萧琰看来,还是在太后眼中,蕙嫔那样的女子要多少有多少。但是孩子,却是珍贵的皇室血脉,不容伤害分毫。而我,或者说皇后,必须无条件站在萧琰和太后这一边,无论我是否忍心。
所以我叹了口气,道:“既然服下催生药有可能让蕙嫔平安生下皇子,那便让她服下吧,但是你务必尽力保住蕙嫔母子。如果只能保一个,就……小皇子吧。”
胡太医得令,连忙离去配制催生药。我终是内心不安,缓缓移步踏入蕙嫔生产的内室,打算亲自看看她。
内室一片昏暗,我借着迷蒙的烛光,看清了床榻上虚弱无力的蕙嫔。
月余不见,她仍是躺在床上,面色发白。只是此番又与当日不同,看着她迷离到几乎昏迷的样子,我知道这次她是真的难受。
“蕙嫔……”我轻叹。她素日喜欢用自己的羸弱和胎动不适来争夺萧琰的注意和宠爱,可曾想到有朝一日她真的会走到母子俱危的地步?
“娘娘……你来了……”她勉强睁开眼睛。
我点点头,听她又问道:“皇上,皇上可来了么?”
我犹豫了一下,终是委婉道:“你放心,皇上马上就来了。”
蕙嫔愣愣看着我,忽而凄然一笑,道:“原来,皇上没来啊。这么久了,他居然还不来。”
我温声道:“皇上忙于朝政,一时半刻赶不过来。有什么事你就告诉本宫,本宫会一直在这里的。”
蕙嫔悲哀抖了抖嘴角,像是一笑,又不像是在笑。她道:“可是臣妾快死了,皇上再不来,臣妾就见不到他了。”
我不由蹙眉,但仍耐着性子说道:“好好的你胡说什么,皇上马上来了,怎会见不到了?”
蕙嫔艰难张了张嘴,用力地一字一句说道:“刚才胡太医都说了,臣妾应该是不行了,臣妾只求保住孩子。臣妾家中几代单传,这个孩子不能有事。”
我无言地听着,蕙嫔的身世,也的确是可怜。
她忽而抓着我的袖子,睁大眼睛说道:“娘娘,如果臣妾真的死了,你能不能照顾我的孩子?”
我握着她的手,缓缓道:“本宫是皇后,无论今后你在不在,本宫都会好好照顾他。只不过你才是孩子的母亲,你的孩子,还是要你自己照顾才能放心吧。”
她固执地摇摇头,仍然紧紧拉着我,道:“皇后娘娘,如果我真的不在了,除了你没人能保护我的孩子了。敏妃嚣张跋扈,温妃是太后的人,只有你,我到了现在,也只能信你了。”
我轻叹道:“你早知今日,以往又何必树敌呢?其实敏妃性子最是单纯,如果之前你不曾陷害她,现在也不必怕她会伤害你的孩子了。”
她怔了片刻:“你……知道了?”
我点点头:“你漏洞百出,本宫稍稍查一查便都知道。怎么,你还真觉得你很高明么?”
她攥着我袖子的手又紧了两分,眼神中的紧张之意毕露无遗。
“你可曾告诉皇上?”
我摇摇头:“本宫没有,你放心吧。蕙嫔,你现在不要分心在这些事情上,赶紧加把劲把孩子生出来才是。”
蕙嫔颔首,过了须臾胡太医的药也煎好了。我陪着蕙嫔服下也便出了内室,让一众太医和产婆照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