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落胎和太后病体康愈似乎是在同时,伴随着渐渐温暖的天气,人心底处的冷寂也被一点一滴驱散,只剩下迎接春天到来的生机和活力。
就如宫中的喜气,借着蕙嫔孩子出生满月,越发勃兴。萧琰对这个未出生就历尽波折的女儿可谓疼到了骨子里,他曾吩咐孩子的满月务必尽最高的规格,银子更是流水一般花了下去。
他体恤我近来伤心,不曾让我来操持,而是将此事交给了素来稳妥的温妃。温妃领旨后,曾时常出入未央宫,说是初次操办宫中大事并无经验,希望得到我的指点。而我知晓温妃的能力,也便让她自己看着办。几次之下,她也就放心自己独自处理去了。
落英曾问我,这样将宫中大权交给温妃,难免会助她壮大势力。而我此刻顾不上提防温妃,除了父亲的伤心,我还整日苦恼该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把方由和李良之接入未央宫。
小公主满月前一日,萧琰曾特地来了未央宫。那晚我同他西窗夜话,商议着小公主的名讳和封号。
“按照祖制,小公主封号要随恭字,礼部选了三个封号,你瞧瞧那一个好。”
萧琰一挥手,徐晋呈上一个填漆的小托盘,上面用红色点金的宣纸写着三个封号。
“恭丽、恭懿、恭献。”我念着这几个封号。
萧琰点点头,道:“恭丽虽然好,但是一个丽字,始终觉得不够大气。”
我点点头,指着恭懿道:“恭懿倒是不错,懿字寓意美好,很合适小公主。”
萧琰摇摇头,道:“但毕竟是朕的第一个孩子,封号不但要精巧秀丽,更要凸显我朝的恢宏气势。”
我心下了然,指了指剩下的那个封号,道:“所以皇上的意思是,封小公主为恭献公主?”
萧琰应了一声,又问我道:“你觉得如何?”
我自是无异议,只道:“恭懿和恭献两个封号都不错,寓意都极为美好。既然皇上喜欢恭献,那便取它也无妨。”
萧琰微笑点头,又忽然皱了眉头,忖度道:“封号倒也罢了,只要是溢美之词没什么不好的。唯独名字,必要取一个别致不落俗套,但又须避免生僻。”
我彼时翻着一本唐诗,忽而看到了一首诗。再看起出处,不由得心下一动,将此诗递了过去。
“《饮湖上初晴后雨》?”萧琰不解其意。
我右手食指指着诗句,曼声念道:“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皇上以为小公主的名字取自此诗,可否?”
萧琰眉头渐渐纾解,对我笑道:“此诗虽不是写人,但是诗中赞叹西湖之美好比女中西施,淡妆浓抹,总也动人,用作女子之名,实是不错。”
“皇上圣明。”我轻轻一笑,随手取了纸笔,在“恭献”二字底下缓缓添了两个蝇头小楷。
“潋晴……萧潋晴。”萧琰温和地看着这个名字,目光中慈爱的神色总也无可掩饰。自然,也无需掩饰。只是这样仁慈眷恋的目光,将萧琰君王的气息全部驱散。因而,此刻我眼中,只有一个慈父,再无帝王。
正月二十九日,幼女满月。正午宫中大摆宴席,为鸿熙朝第一位公主庆满月。不过毕竟是个公主,生母位分又不算尊贵,到底不曾广宴群臣,只请了一众皇亲来赴宴。
而我父母此次,一早便告了假,并不曾来。
幼女玉雪可爱,蕙嫔抱着她,有如抱了一团粉嫩柔软。上好的湖丝锦缎最是温和细腻,不会伤及新生儿的肌肤。萧琰疼惜幼女,曾赐了小公主百匹之数,蕙嫔便命尚宫局连夜赶制了数个细致精巧的襁褓,将小公主放入其中,令其肌肤与湖丝相应,更显得肤如凝脂皓白如月。
那日太后也在,她斜靠在垫了数个软垫的凤座上,笑着对萧琰说道:“小公主出生也有一个月了,皇帝可想好名字了么?”
萧琰笑道:“朕昨晚同皇后商议了,小公主赐名潋晴,封号定为恭献。”
“潋晴……倒很是别致,这样的小巧,恐怕不是出自皇帝之手,是皇后取的吧。”太后悠闲说道。
我连忙起身,如实说道:“太后睿智,的确如此。恭献公主闺名取自北宋文豪东坡居士诗《饮湖上初晴后雨》,此诗乃是称赞西湖美景有如人间天堂。何况古来便有将西湖比作西施,臣妾取潋晴两字,乃是希望恭献公主将来也有如西施般美丽动人。”
太后“嗤”地一笑,道:“这寓意听起来还不错,不过西施乃是亡国祸水,皇后取这个名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此言一出,大殿鸦雀无声,再无人敢轻易出声,生怕惹祸上身。我心底骤然一冷,不知太后是为难我,还是为难蕙嫔。不过再一想,太后大约是知晓蕙嫔出身的。听她的口气,想来是极忌讳她的,否则何以连一个孩子的名字,都这般细细计较。
萧琰看场面尴尬,刚想要开口替我辩解,便听我徐徐说道:“古来西施被奉为亡国祸水,乃是因为她迷惑吴王,致使吴国覆灭。而西施本为越国人,越国有此一女,轻易可得吴国千里之地。如此看来,西施乃是本国福星,他国祸水。恭献公主若似西施一般美丽,想来也是我大齐之福。何况战国时代兵荒马乱,群雄割据,才有西施以美色祸国。而今日我朝一统中原,百姓安居乐业,再不复当日战乱景象,何以有*乱朝纲?”
太后哑口无言,她张了张嘴,终究只是冷哼一声:“皇后小小女子,倒是熟读诗书史书。你能有此番见解,委实让人刮目相看。”
我垂首恭谨道:“儿臣不过妄言而已,只求在场的诸位皇亲莫要耻笑。何况皇上英明神武,儿臣相伴左右,耳濡目染,才大约通了几分。”
底下秦王萧钰笑道:“耻笑倒不敢,你这小丫头心思灵巧,果然是周桓那厮的女儿。不过说到耳濡目染么,本王怎么反而觉得伯圭愣头愣脑,不及你口齿伶俐。”
萧琰脸色微微难看,秦王萧钰向来不将他放在眼中,几次三番在大庭广众之下称他表字,委实大不敬。何况自萧琰即位,萧钰萧铠等父辈王均是蠢蠢欲动,大有不服之意。但萧钰毕竟是萧琰二叔父,萧琰素来纯孝,一来不想做过多计较,二来也不便责怪,以免失了君王气度,三来对他们,向来以安抚为先。
于是我心下略思索一番,朗朗道:“秦王此言差矣,古语有云大智若愚,呆若木鸡,便是说胸有大智慧的人往往不会浮于表面。皇上乃是天子,心怀天下,胸襟开阔,腹有经纬,这才是最最要紧的。先帝立皇上为太子,便是看中皇上有治国平天下之能,并非看中皇上像本宫这样的小女子一般,只懂得在口齿上玩弄小巧。”
我此话别有深意,将口头上句句不肯放过萧琰的秦王比作小女子,更暗指他不配为君,教他断了念想。果然见他哑然,半晌后讪讪说道:“诚然,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我情知已在此占尽上风,又有诸多皇亲国戚在场,不好太不给秦王面子,便也不肯再多言。
萧琰温和地看着我,微笑道:“皇后聪慧伶俐,朕实不及也。”
我莞尔:“皇上睿智厚德,臣妾不及。”
我同他对视一眼,两下相知,心底更是一片温暖。
我们的默契让秦王脸色愈加难堪,而此刻恭献的一声啼哭,恰到好处地磨平了方才唇枪舌战所带来的尴尬。
“抱来给我看看。”萧琰回过头去,瞅着爱女含笑道。
蕙嫔亲自将恭献抱去萧琰那里,萧琰小心接过,细细端详着恭献沉睡的面容。
“她的眉眼很是小巧灵秀,很像你,可是瞧着鼻子这般修长挺拔,却像朕。耳朵小小的,有几分像母后。可这圆润的下巴,像谁呢?”萧琰笑道。
蕙嫔看了看恭献,又瞅了瞅我,忽而一笑:“我瞧着潋晴的下巴圆润细腻,倒是十成十的像皇后娘娘呢。皇上您说是不是?”
萧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恭献,含笑道:“这还真是像极了皇后,看来她们有缘。”
我连忙笑道:“臣妾与恭献公主自然是极有缘分的,臣妾是为皇后,便是小公主的嫡母。”
“那是自然,”蕙嫔深深一笑,“可是皇后娘娘福气极大,潋晴能有几分像皇后,想来是沾了娘娘的福气了。皇后娘娘是嫡母不错,可是既然同潋晴这样有缘分,如娘娘不弃,便认潋晴为义女,同臣妾一起抚养她长大吧。”
我闻言心下一阵欢喜,恭献公主粉雕玉琢,实在是可爱,我自是打心眼儿里喜欢。可是再一想,蕙嫔心思深沉,前番我拒绝同她结盟,可她未必肯放弃。如今她愿意将自己的女儿推向我,让我同她一起抚养,想来便是一种示好,更是一种取信我的手段。
我未及拒绝,便听萧琰赞同一笑,道:“如能如此,便更好了。皇后,你现在膝下并无子女,这又是朕第一个孩子,你便认她为义女吧。”
我再不能推诿,索性应了,看着蕙嫔抱着恭献在我面前轻轻福身,替恭献公主向我行礼。
“义女恭献参见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