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江南孙家第五个女儿,十四岁那年先帝驾崩,太子即位为帝,在宫中做皇后的姑姑自然而然成了太后。为先帝服丧的三年,原本定下的我同高阳侯世子的婚事也少不得停了下来。好容易出了服,我也满十七,母亲让父亲催催,赶紧把年纪稍大的我嫁出去。
然而我最终也没能嫁入高阳侯府,那世子体弱,禁不住一场风寒撒手人寰。六妹妹那天来看我,歪着头叹息道:“那世子真不中用,一个大男人说死就死了,还连累姐姐成了望门寡。”
我面上没说什么,心底却闷透了。这样一来,我一个许过人家的女儿不但再难嫁入高门绣户,还要背上克夫的名声,真真连累的孙氏望族之名。
但半个月后,母亲突然来找我,问我想不想入宫。她说姑姑已经成为太后,为保孙氏荣华延续,有个嫡出的女儿入宫是最好不过的了。我闻言,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不艳羡宫中繁华,只是我惧怕那些勾心斗角。姑姑往年在后宫如何大起大落,如何智斗其他妃嫔,我不是没有耳闻。自小听着这些故事长大,让我自内心伸出恐惧那个权力与鲜血交映生辉的地方。
母亲见我这么没志气,不觉眉心聚怒,一挥袖把我小几上的茶盏拂下去,哗啦啦碎了一地。我唬了一跳,扑通一声跪下,而母亲却跟着我,也跪倒在地。
她说,蓝儿我知道委屈你了,可是你知不知道咱们家男儿无用,只能指望女儿争气。当年咱们家追随太*祖皇帝征战四方,定国后却因为是文臣而日渐衰败。若没有你姑姑这些年在宫中苦苦经营,谁人还能记得咱们孙家?你哥哥们不争气,这几年势力也颓了下去,你必要去后宫撑起门楣,为孙家延续光芒。
母亲这样恳切的求我,我还能说什么,只能顺着她们的心意,接了宫中下的封妃的恩旨。
我拿着这道圣旨无喜无悲,坐在青鸾轿辇中再回首看了看家乡,随着宫中派出的禁军前往京城。我知道这一走,便是一生再难回不来。
走了半个多月,就到了京城。京城是个繁华气派的城市,只城墙就是我家乡的三倍高宽。我咋舌赞叹,宫中小宫女一笑,说娘娘真没见过世面,这算什么,皇宫比这更坚固富丽十倍。
我讪讪的,江南水乡趋于平和,没这些广厦高墙。小时候来也只顾着玩,其实对京城和皇宫也没什么太深的印象。那些不怎么深沉的印象里,姑姑身上那华贵珍稀的衣料又占了大半。
进了城,我悄悄挑起帘子,好奇的向外观望。但我什么都看不到,大街上处处用锦缎挡起,我恍若行走在丝绸当中。然而转过一个拐角,忽然没了绸缎,露出了一个府邸的角门。我抬头细细一打量,只见那府邸当中高楼假山鳞次栉比,隐约可见府内的奇珍异草葱茏摇曳,富丽之光越过围墙伫立在城中,也刺到我心底。我低声问那小宫女,这是哪家府邸,怎么这样气派。
那小宫女说,这是咱们皇后娘娘的母家定国公府啊。
我心突突一跳,孙氏、窦氏、周氏以及萧氏原本都是江南世家,数代交好。然而如今萧氏得天下成了皇族,剩下三族中周氏一枝独秀,跃居天下望族之首。窦氏攀附于周氏,不温不火却也不容轻视。唯独孙氏,自我几个哥哥不中用之后,家里越发不行了。
所以哪怕我是太后的内侄女,哪怕我还是当今皇帝的表妹,我也争不过定国公府那个嫡出大小姐周暄。她入宫请个安便被册封为后,而姑姑费尽心思,我也只能封个妃。
未到入宫时间,我暂居京中驿馆,过了几日与我一同册妃的陈敏妃便来了。我与她平起平坐,但毕竟我先到的,应该是她先来拜见我。然我等了许久也不见她来相见,遂挪步去见见她。
她那里好生热闹,整个驿馆的奴才都围在她那里供她差遣。我远远瞧她一身珠光宝气,容貌也鲜艳秀丽,便知她是从小宠惯大的孩子。犹豫了一下,我觉得她不怎么好相处,索性决定少惹些事回屋避着。谁知她眼尖,已经看见我了,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支箭,嗖一下射到我脚下。
我唬的一个踉跄,身边陪嫁一个连忙扶住我,另一个挡在我面前,生怕敏妃再度射箭伤到我。敏妃见我们三个这样慌乱,嗤的一笑道,太后内侄女就这些胆量么。
说罢,她也不理我,转身走了。
我的陪嫁个个气鼓鼓的,想要去找她理论。我拉拉她们的袖子,问道,你们谁打得过她?
她们不说话,又替我委屈,我笑笑,到了宫里就好了,那里不是她放肆的地方。她这脾气,早晚要吃个亏。
几天之后,我终于入宫。给我安排的广阳殿离皇上的清阳宫很近,布置也十分精致,我颇喜欢。一番安顿,我理好自己便去未央宫给皇后请安。听闻她入宫已经一个月,与皇帝琴瑟和谐。
未央宫果然不愧是皇后的宫室,远远看着规模就比广阳殿大了一倍不止。走入宫中更是各色时令鲜花摆满,花海一般心旷神怡。宫女说皇后喜欢花,皇上为了讨皇后高兴,便几乎把整个花圃搬了过来。再踏入正殿椒房殿,那步步金寸寸银的富贵荣宠,交映着脑海中定国公府的万千光华,在我心中久久激荡。
周氏如斯风光,如斯骄傲。若把萧氏皇族比为太阳,那周氏一族便是光芒仅次于太阳的月亮。而我孙氏光辉黯淡,与什么高阳侯近襄侯一样,具是陪衬日月的星子。但凡日月在天,便看不见星星光芒。
那一瞬,我明白了母亲的用心。
等了半晌,没等到周皇后,倒是把敏妃等来了。我来的早,随便择了左边坐下。她定定走过来,要我相让这个座位给她。陪嫁不乐意,便要争执起来,我怕惊动皇后,只得退到右边次座。
过了会儿,传说中的皇后周暄终于肯挪动贵步出来见见我们。我自小听闻她如何如何聪慧,如何小小年纪承袭其母美貌,被誉为帝都第一美人儿。乍见之下,这个女子确实让我惊艳不已。
她穿着大红色的宫装,腰封紧束勒出窈窕身段。头发绾成高贵的凌云髻,步摇与宝钗林林总总,更是熠熠生辉。鹅蛋面容圆滑细腻,远山眉型温柔平和。鼻子高挺秀气,嘴唇饱满红润。眼睛一眨顾盼神飞,露出五分跳脱和五分狡黠,再笑一笑,当真是倾国倾城绝世美人。
我怔了怔,家中几个姐妹容貌已经不俗,亲友相见时表亲姐妹也够貌美。而在她面前,似乎所有人加在一起都不及她来的令人心动。
难怪皇帝见她一面便立即册封为后,难怪她入宫之后能得如此殊宠,难怪姑姑对她也是赞不绝口,她当真出色。
然而若只是貌美还无妨,一段时间接触下来,我发觉在她美丽的皮囊底下,还有一颗晶莹剔透的心。
我自愧弗如,周氏得势孙氏没落不无道理,我确实比不过她。便如皇上待她是真心疼惜,对我不过是因为姑姑的面子。我看着皇上,皇上却只看着她,这要我如何与她相争?
再者我也不愿与她争,因为她也是个不错的朋友。我喜欢去她宫中玩耍,两个人摆弄琴棋书画,或者只是聊聊天,都让人极舒心。
可是后来我渐渐发现,其实在她如此风光的背后,也是有点点心酸的。宫里有个何氏,怀着皇帝的孩子,成为了周暄的心结。我笑笑,感情她对皇帝还是有真心的,可是在这宫里,怎么能付出真心?
有时看着她为了何氏忧伤,我心底也跟着泛起一阵难过。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自己。连她都视何氏为心腹大患,我连她都不如,还不知将来会怎样被何氏踩在脚下。
虽然我并不知道她为何这样担心何氏,虽然我觉得她在皇帝心中应该更有份量。
何氏生恭献那天,我和她守在秋芳堂。我瞧她是真的着急心焦,忽而有几分鄙夷。公侯出身的小姐都是这样矛盾的么,一方面忌讳别的女人争宠,一方面又真心担忧着对方。我不知该说她是善良还是愚蠢。
何氏的孩子生下来后,皇帝陪她回未央宫。我的广阳殿在另外一个方向,只能一个人孤零零的回去。腊月二十九的天气当真冷,秋芳堂又远,我瞧着人少,便与几个小宫女一路跑回去。这一路的活动,让我浑身冒着汗,头发也散乱不堪。
我本想洗洗睡,却猛然发现姑姑在我宫中等着。她见了我,先问,何氏母女平安么?
我点点头,她冷踆踆看着我。我以为她是怪我这幅样子有失妃嫔体统,便唬的大气不敢出。谁知她龙头拐杖一柱,仰天一叹道,真是天要亡我孙氏,儿子个个不中用,女儿也不争气。
我连忙跪下,她对我说,你人都在秋芳堂,怎么能容那个贱人母女平安?你可知道她是谁?她是前朝孽女,意图谋反啊!
我骇然,跪也跪不住瘫坐在地上,喃喃道,姑姑,我不知道。
姑姑冷笑道,那你知道什么,你入宫这么久你知道什么。周暄入宫半月便把皇帝的心栓得牢牢的,你这小半年可让皇帝记住你了?若不是哀家整日提你,皇帝给哀家一个薄面,只怕你早就被他忘到脑后了。
我惭愧低头,说我无用。姑姑愁眉苦脸,哀道,当日接你入宫,哥哥特意嘱咐哀家要照顾好你,可是你要哀家怎么照顾?眼下哀家有口气,尚可为你撑腰。若是哪日哀家死了,你日后怎么在这宫里生存,难道你指望周暄给你撑腰么?
我连忙道,姑姑一定能长命百岁。
姑姑不以为意,携起我的手,继续道,仪蓝,咱们女人在宫里谁都不能依靠。皇帝不能依靠,恩宠不能依靠,其他女人更不牢靠,唯一能靠的就是孩子。哀家在宫里大起大落,都是因为膝下有子,才数度翻身的啊。
我轻叹说,可是孩子这事,也不是说有就有的。
姑姑眼中精光一现,道,何氏不是有个女儿么?
我猛地打了一个寒战。
按照姑姑的意思,我开始日夜苦思冥想如何从何氏手中抢走恭献。本想在恭献满月那天进言,说何氏低微不宜抚养公主,但何氏转身让恭献认了周暄当义女。有皇后当义母,我这话自然不能说了。
姑姑见我颓然,便私下道,也是哀家为难你,你这乍入宫哪里来那么多心思。
我低头道,可能真的是我笨吧,姑姑,我不想争,我觉得皇后还是靠得住的。何氏之前那副样子,如今她都能容下她,可见她是个大度的人。
姑姑道,你若是想靠着她在宫里平安过一辈子自然可以,但你若是想跃居她之上,让咱们孙家踩在周家和窦家脸上,便不能靠她。仪蓝,你想清楚,往后你在这宫中,到底想走那条路。
那日夜里,皇帝本说好来陪我,但是因为恭献公主病了所以去了何氏那里。我黯然伤心时,赫然明白一件事。周暄有绵延不绝的恩宠,敏妃有手握重兵的父亲,何氏有皇帝第一个女儿。只有我,没有恩宠,没有家族,也没有孩子,有的只是一个温妃的虚衔。
第二日,我去太寿宫请安。姑姑见我容光焕发,笑道,你想清楚了?
我用尽全身力气点点头,说,姑姑,我决定了。
姑姑满意一笑,递给我一张纸和一包琼脂,道,按照我写的,放手去做吧。
我颔首,临出宫门前姑姑对我说,其实你若想平安一世也好,起码没那么多烦恼。这一包琼脂一下,日后你再不能抽身退步,必是要斗一辈子了。
我心一颤,有了几分动摇。姑姑一叹道,仪蓝,日后日子再苦,你也不要怪我。
我道,自己选的路,怪谁都无益。
姑姑闻言不觉含笑,这就对了,这才是咱们孙氏的女儿。
我按照姑姑的指示,暗中令尚宫局制作添加过量琼脂的牛乳糕给陈昭仪。等到时候差不多,我让所有宫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撤出章台殿,打算活活饿死那个嚣张的女子。
我从没杀过生,这第一次动手便要弄死一个活人,心里又怕又激动。想起陈昭仪给我的种种羞辱,我渐渐把那份惧怕压下,只剩下狩猎的快*感。但是她命大,皇帝和周暄发现的早,救了她一命。我听说后眼神一眯,无所谓,反正这并不影响大局。
周暄真是笨啊,查了那么多天都查不出陈昭仪虚脱是牛乳糕之故,还少不得我去提醒一下,否则要被她坏了事。她在我的提醒下突然顿悟,按照我铺的陷阱一步步追查,终于查到何氏她生母身上。
抓起谭颖,何氏阵脚大乱。但她在宫中苦心经营多年,要找证据救她母亲易如反掌。但我有姑姑相助,也不是吃素的。狭路相逢上林苑,我杀了她的两个人证,揭开她身世的秘密。
她求我,求我不要告诉皇上,也求我放了她母亲。
我笑笑,皇上和你母亲,你只能选一个。
她几乎绝望,然而剧烈的绝望逐渐染成了牺牲的悲壮。她说,如果我放弃皇上,你真能放过我母亲么?
我扶扶略歪了歪的步摇,道,你傻么,我杀你母亲干什么。
她没的选,只能一个人慢吞吞往清阳宫走。我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心酸起来。前朝的公主一步步走到这个地步,真是可怜。
然而片刻我就收起了不合时宜的心酸,公主都被我整成这个样子,周暄还不是公主,早晚也要败在我脚下。
第二日清晨,我听说了何氏的死讯,还听说她被追封为一个公主。我笑得肚子疼,姑姑真是个老顽童,害死别人也就罢了,还让那人死的这么不伦不类。
姑姑遣李姑姑来传话,说是经此一事皇后与皇帝已经有了嫌隙,要我把握时机,圈住皇帝的心,拿到后宫大权。
我照做了,所以那段时间,我可谓是风光无限。何氏死了,陈昭仪病得跟蔫鸡似的,最受宠的皇后也被禁足。我拿到了恭献公主的抚养权,也拿到了理会六宫的权力,甚至皇帝无处可去,也只能日夜同我相处。
可是我并不快乐,相反的,我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因为我还是什么都没有,没有丈夫的真心,没有能干的家族,也没有可以说话的朋友。我有的只是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孩,可是我日日看着她,总想起她的母亲。日子一久,我非但不喜欢她,反而有些怕她。
但是至少,姑姑满意了。我顺着她的意思,在宫中扶持自己的势力。我杀了落英,提拔柔惠,两人自成一党。白日里柔惠对我恭顺的像一条狗,因为没了我,她轻易便可被周暄弄死。她处处谄媚,我看着她的嘴脸却只觉得厌烦,倒有几分想念落英。那个女孩子很实诚,以前见了我总是欢快一笑,开门迎我进去道,娘娘您可来了,我们小姐正想您呢。
水面吧嗒一响,我察觉是自己掉了一滴泪。然而这时候落泪未免矫情,所以我洗了把脸化了浓妆,好像是在脸上带了面具,叫人看不透我心里的波澜。
再后来,有些事我越做越顺手。我与姑姑一起害死了周暄的母亲,那个女人娇娇俏俏的只会卖弄风骚。窦氏家里出的狐媚子也不只这一个,她是死有余辜。我拉拢新人,指使关翠苹在周暄药引中掺砒*霜,企图一尸两命。但是出乎我的意料,姑姑居然飞奔着跑去救下了周暄。我惊愕不已,对姑姑说,只要周暄一死,周氏一族定会大受打击。
姑姑却并不理会这些,厉声对我说道,平日你怎么和周暄争都无所谓,但是你不能伤她的性命,更不许打昭靖的主意,这两个人都不是你可以动的。
我喏喏,姑姑似乎觉得有些过分,便拉着我的手道,她父亲毕竟还在朝中,余威犹在。她又是皇帝还没有完全割舍的女人,如果真的死了,你以为你逃得过?
我假作恍然大悟,心里却明白姑姑没说实话。定国公已经辞任,扶国公夫人的棺柩回江南。关氏为了保全她的家族,对我言听计从,这事查也查不到我身上。何况以姑姑的能力,在后宫只手遮天,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我来不及深思,因为豫嫔怀孕了。我打心眼儿里厌恶这个女子,因为她生的太像何氏。我日日见到她,只觉得是何氏活了过来来找我索命,怎肯相容?
于是我想了办法,用特质的银骨炭打掉了她腹中的孩子。宫里查了一下午,出来的消息居然是一个带有麝香的香囊。我听说后指尖抖了抖,难道除了我之外还有人下手了?
我怕事情超出我的把握,于是让人逼死了姚幼双。但是姚氏的死丝毫没有遏制这件事情的发展,最后居然查到了柔惠身上。
那天夕阳西下,我远眺未央宫,嘴角蕴了一缕笑。周暄,原来你也忍不住了,忍不住要害死豫嫔的孩子,忍不住要报复柔惠。
日子慢慢过下去,她左右宫中言论置我于不利境地。我也不在乎,指使童蕊争宠,教她如何打动皇帝。她不负我望,成功上位,但不过数月就被周暄打压下去。
那时我有点怕了,我发觉周暄已经变了一个人。刚入宫的善良狡黠变成了狠毒狡猾,她的手段和势力,已经是我一个人难以抗衡的。
我连忙借着选秀,选了佳嫔的妹妹郭伯媛。那是个很聪明也很漂亮的女孩子,我看到她似乎看到了当年的周暄。但是细细欣赏下来,她终究及不上周暄木秀于林出类拔萃。
不过也够了,有这样的左膀右臂在我身边,起码我暂时能安稳一段时间。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是,佳嫔和郭伯媛势如水火。我是佳嫔的表姐,郭伯媛一早就恨我入骨。她暗中联手周暄,骗取我的信任,伺机害我。
姑姑关键时刻提醒了我,我眼眸一转,目光划过周暄大大的肚子,想了个办法打算反过来陷害郭伯媛,也赏周暄一个耳光。
但是坏就坏在这里,我再次失算。那御医能听我的,也能听她们的。我自以为功成,却根本想不到被她摆了一道。假孕之事一经揭穿,我便被降为贵人,迁出广阳殿。
身边的宫女都被清洗了一遍,新过来服侍我的宫人们个个架子比我还大,不指望能教他们做事。夜里还有些冷,我这里供应不上厚被,只有几件衣服略略御寒。如此窘迫,让我深深体会到了时移势易。当年缩在榻上冻得半死不活的是陈玉华,现在也轮到我了。
我情知她不会轻易放过我,果然落英的事也很快抖出来。可是那边迟迟没有杀我的动静,我知道必是姑姑给皇帝压力,才让我勉强活着。
姑姑来看我,眼中有几分可怜,也有几分轻视。她道,真想不到你如此大意,被周暄这样简单的解决了。
我笑笑,其实也挺好,斗的累了在这角落歇歇。
她啪一掌打在我脸上,我抖抖嘴角,觉得有些疼。
就是因为你这样没出息,所以害的哀家眼下也两难了。哀家不得不护住你性命,但是你自己做了那么多孽硬压下,又让哀家清誉受损不少。
姑姑恶狠狠说到,我却心头一笑。其实她什么时候有过清誉,宫中的女人哪个干净,哪怕是愚蠢的陈玉华,估计也是有害人的心思。只是她太笨,没那个头脑。
所以我道,若姑姑几年前能让我杀了周暄,现在什么事都没有。您救了她,便是纵虎归山,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她愣愣,我似笑非笑道,姑姑是因为周桓吧,早在我入宫之前,父亲就告诉我姑姑从前与周桓有一段私情。周桓数度进宫,可是与姑姑幽会私语,所以姑姑才网开一面放过周暄?
姑姑气得一个哆嗦,差点站不稳。我扶着她坐下,笑道,姑姑别生气,这事就我一个人知道。若是我还告诉了身边人,那些小蹄子们早就招了。
姑姑拂开我的手,道,哀家还是会尽力保你,你毕竟是哀家的侄女,孙家的女儿,哀家不能眼见你出事。但是你一定要小心,哀家觉得周暄对你已经起了杀心。
我嗤笑一声,姑姑在宫中活了这么久,想来是难得天真一回。我和周暄早就视对方为死敌,姑姑怎么会相信周暄对我只是小惩大戒?还是周暄演戏的功夫太精深,连姑姑都诓了过去?
姑姑说,宫中女人有了孩子才能立足,我原来的养女被周暄想尽办法弄走了,便只能指望自己有个孩子。可我连皇帝的面都见不上了,怎么怀孩子?
姑姑明白我的顾虑,道,你放心,有时候要孩子绝非天意,人为也可。
隔日,我便见到了姑姑的人为。她居然从宫外寻了一个与皇帝相貌相似的男人给我,让我尽快怀上孩子。因为皇帝冷落我已久,若不快些时间长了便很容易让人察觉。
我惊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发现姑姑真是个厉害女人,竟然主动帮着儿媳给儿子戴绿帽子。她不但手段多手腕强,心也忒大了。
御医天天来给我诊脉,终于有天发现我有了身孕。姑姑把那男的弄走,然后对我说,你先别声张,等个合适的时机哀家自然会说。
我还能怎样,一切听她的。很快宫里传下旨意,晋封我为修仪,迁回广阳殿。
我不能出门,所以特别盼着别人能来。可是几个月过去,除了李姑姑偶尔来一趟,并没有人来看我。
秋日凉风瑟瑟,我有些感伤,看明白了很多事。刚入宫那会儿我觉得自己没这个没那个,其实那时候我拥有的最多。勾心斗角这么几年,我遗失了最初的,也没能握住想要的。我唯一的功勋,就是也让未央宫那位过的也不安生。她布下这么多局、拉拢那么多人收拾我,只怕也是夜夜筹谋难以安睡。
我按按自己的额角,对守在殿门口的小公公道,本宫有些无聊,你去未央宫请皇后娘娘过来说说话吧。
他翻个白眼,吐口唾沫道,回去老实待着,没事少折腾。
我不慌不忙取下发中的簪子,抵在咽喉对他说到,你若不去,一会儿本宫死了,你全家的性命还要不要?
他一个颤栗,八成觉得我是个疯子,而我如今与疯子其实也没什么差别。他踉跄两步,飞也似的跑出去。我摇摇头,这些小公公越来越不稳重了。
周暄来了,我料到她回来。我们缠斗这么多年,她心里想必也有些话想同我絮絮。
她一见我,就道,你怀着孩子怎么还瘦了这么多,司膳房的饭菜不合胃口么?
我摇摇头,道,做的再好我一个将死之人能有什么胃口?
她撩撩手中的帕子,慢声慢气道,姐姐胡说八道什么,等你这孩子生下来,说不定能复位贤妃呢。
我忽然一阵心酸,贤妃高位是我踩着那么多人的鲜血爬上去的,我竟有几分想做回当年与世无争的温妃。哪怕泯然众人,却乐得自在。
她见我颇感伤,却是轻轻一笑,与我记忆中绝代风华的模样丝毫不差。
然而细品还是有差别的,她终究老了。刚入宫那个十六岁的周暄何等鲜妍明媚,如今她只是一个身心疲乏的二十少妇。
我说,臣妾晓得娘娘忙,也不敢叨扰娘娘太久,有些要紧话想跟娘娘说。
她眼波一转,道,你想说什么便说吧。
我抚了抚小腹,道,我知道你容不下我,所以我一直在等死。谁知等了这么久,你一直不肯动手。我这个人虽然不是顶精细的,但过了这么段时间也猜到你其实是在等,等我的月份大的时候动手,好要个一尸两命的结果。
她诧异,说本宫什么时候要害你了,你切莫胡说。
瞧瞧,在宫里久了,无时无刻不是假的令人作呕。我这般掏心掏肺跟她说话,她居然不领情。
于是我轻轻咬着字,抚着小腹慢悠悠道,这个孩子不是皇上的。
果然,她容颜骤变,唬的倒退一步。我少见她如此失态,不觉得意道,你怕什么,我都没怕你反而替我怕了。
她凝眉说到,我以为上次你假孕过后会收敛,谁知你……
她紧紧盯着我的肚子,神情极是可怖。我打了个哈欠,问道,收敛你会放过我么?
她冷笑一下,道当然不会。
我笑了,好容易她实诚一回。她指着我恨到骨子里,恨我害她,害她的孩子,害她的婢女。我只是无所谓,干都干了,还怕她几句指责么?
她终于骂累了,轮到我开口,我也只能说句对不起。然后我说,当日何氏难产时把孩子托付给你,是因为信得过你的为人。如今我要死了,也没人托付,想来想去还是要把孩子交给你。
她轻蔑一笑,道,本宫凭什么抚养你的孩子,你不怕本宫日夜看着他,恨不得掐死泄愤?
我平静道,你不会的,你对潋晴那样好,我就知道你也会照拂我的孩子。
她一挑眉,冷笑道,潋晴已经死了,是易儿满月宴上本宫亲手喂她毒*药给毒死的。现在全皇宫都觉得是你下的毒,可是你做没做过自己心里清楚。
我道,毒是你弄进来的这我知道,但是潋晴是姑姑杀的,与你无关。
她又呆住了,我看着她的模样觉得好笑,道,周暄,你在我这里炫耀你的心狠,可是你想不到有人比你更狠毒吧。
她几乎瘫软在地,瞪大眼睛问我为什么姑姑要害潋晴。好像是说不过去,潋晴是姑姑的亲孙女,怎么说也有一层血缘,姑姑没理由害她。
但还是有原因的,我理了理思绪说,萧潋晴是前朝孽女的遗女,姑姑本来就没打算留。我们一早就商议好,哪日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把潋晴弄死。说白了,潋晴只是我一个争宠的工具。可是眼下我争哪门子宠,你还自作聪明把孩子交给了谢氏。你瞪大眼睛看看谢氏那张脸,姑姑日日看着这娘俩,能不心烦么?必要弄死才罢休。
她伤心欲绝,竭力呼喊道,太后好心狠,居然连三岁孩子都忍心下手。蔡氏再作孽,与孩子何干?!
我松了口气,道,你能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她一愣,道,我是不会抚养你的孩子的,宣惠贵妃再怎么折腾,也是为了皇上。而你,你只是为了自己的野心。
我有些心寒,苦笑道,我从来没野心,我只是想要些没得到的东西。你不愿抚养他也无所谓,但是我求你不要把他交给郭伯媛。
她看着我,慢慢道,郭伯媛入宫不久,她没这个资历,你放心。
我叹了两叹,忧心忡忡道,那也只有陈玉华了,可是你也常去看看我的孩子,千万别被陈玉华教的呆头呆脑,日后傻了叭唧被人欺负。
她道,傻人也有傻福,你别瞧不起玉华。我只负责把你孩子养大,至于怎么做人看他自己的造化。
我想想也是,我自负算个聪明的,结果这么早退出战局。那个憨傻的陈玉华,却因为笨只能抱住周暄这棵大树,愣头愣脑活到现在,可见人笨一点也未必是坏事。
又想想,我抚着小腹对她说到,既然我把孩子交给你,咱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周暄我跟你说,人在后宫最好别斗,你一旦斗起来就没完没了。你瞧我,斗了好几年落到这个下场,想想还不如睡大觉来的踏实。郭伯媛实在不是省油的灯,你同她联手整我一次也就罢了,日后少打交道。
她瞥我,狠狠地瞥我一眼道,她和你不一样。
我点头认同道,是不一样,她比我精明,也狠心。
她不太信,我幽幽一叹,这种事只能自己体会。如今我跟她说什么,只怕她都不肯听进心里去。但其实唯有这个时候,我对她最为真心。
她要回去,我认真想想差不多该交代她的也都说了,便送她到门口。临走前,我跟她说,如果来日你要害我,别下剧毒,因为我怕,来点催产药让我把孩子生下来就是了。
她满面纠结犹如便秘,感叹道,你们孙家,真是奇女子辈出。
我想想,还真是。
后面的日子我过的顺风顺水,或者说心境打开没了烦心事,因而瞧着殿门口那不怎么稳重的小公公都觉得憨态可掬。十一月的一天,我用过午膳忽然觉得腹痛,便知道时候来了。宫人们漫不经心的去请御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到奚宫局。我想想未央宫好像更近些,便拉住一个宫女给了她一个金钗道,快去未央宫,告诉皇后娘娘本宫要生了。
她拿了金钗,算是肯为我办点事,一蹦一跳就去了。我腹中绞痛一波疼似一波。忽而想到周暄这样生孩子两次了,也渐渐不那么怕。
直到听到一阵嘹亮的哭声,我知道我的孩子出生了,而我的一生也该完结。舒心一笑,我终于走出这个困我一生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