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辽第二波箭矢已至,我和参将背靠着城墙暂避,在辽兵进攻的间歇,仔细观察涌上来的辽兵。
他们人数众多,潮水般涌了上来。城中物资殆尽,根本无力再抵挡。约莫半个时辰,辽兵强攻的云梯已经搭在了墙头上。
参将喝令残余部将尽可能的推翻云梯,或者顺着云梯投掷石块。大家背水一战竭尽全力,拼死间稍稍遏制了辽兵进攻的步伐。
“娘娘,不出一个时辰,他们就能攻上来了,您快走。”参将满头大汗,急的跳脚。
我看了看剩余储备,如今有弓无箭,有兵将却无兵器,便知情形糟糕到了极点。想了想,我说:“好,我先走了,你撑住。”
参将如释重负,当即命人送我下城。
此刻城中的人尽数躲在家中,街道市场中已然没了人,我疾步走在空荡荡的路上,飞速往县衙赶去。
县衙大门洞开,我却并未走入,而是拿起旁边的鼓槌,运了运力气,双槌对着鼓面同时狠命一击。
“咚”的一声巨响,震得我双耳一颤。我连击三下,然后双臂轮番挥舞,连绵不断的鼓声从县衙门口传出。
牛皮大鼓声音浑厚,每一击都带有磅礴的气势。尤其在这战马嘶鸣、摇旗呐喊的时刻,坚定而富有节奏的战鼓,最能振奋人心。眼下我与城防无力,只能做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鼓舞士气。
城中百姓被厮杀声吓得不敢出门,在零零碎碎地听到我的鼓声后,开始有个别大胆的打开大门,循着鼓声往我这边看来。这日我奔波于城中,大部分百姓都见过了我的真容。当他们看清是我在县衙击鼓后,起先议论纷纷,然后离开家门,不自觉的往县衙靠拢。
“皇后,是皇后。”
“皇后娘娘在县衙击鼓,我们大家都过去瞧瞧。”
鼓声愈来愈密,人也愈来愈多。我用尽了力气挥舞鼓槌,雨点一般的砸落在那张经久的牛皮上。出于敬畏,出于震摄,出于尊重,暄化城中的百姓很快都聚了过来。县衙前的大街,人头攒动,几乎已经容纳不下。
我见时候差不多,方放下鼓槌。站在最前面的人拱手为礼,大声询问道:“两军交战之际,皇后娘娘在此击鼓,是何原因?”
我认得他,他是暄化城中一户大族的族长,如今年仅古稀,身体却依旧健朗。他这段时间组织全城百姓合力抗敌,老当益壮,令人十分钦佩。
故而,我直视于他朗声问道:“族长既问本宫为何在此击鼓,那族长可知县衙的打鼓是为何所设?”
族长略一沉吟,答道:“县衙大门,大堂之侧设鼓,自然是为鸣冤之处。”
我含笑摸了摸那鼓面,道:“是啊,此鼓是为鸣冤所设,而如今本宫在此击鼓,便是心中不平故而鸣冤。”
众人不解,纷纷侧首交头接耳。族长清了清嗓子,这才让大家安静下来。
此刻我把宽大的袖子一挥,朝他拱手弯腰,行男子大礼。他一骇,当即后退半步,亦拱手为礼道:“娘娘千金之躯,怎可拜草民,草民生受不起。”
我朗声道:“生死关头,存亡之际,本宫纵然为大齐皇后,性命却依然难测,又何□□份高低贵贱。本宫方才一拜,并非是只拜老族长,更是为暄化全城百姓一拜。如今大辽敌兵成千上万就在城外,须臾旦夕便可攻入城内。暄化百姓无辜却要惨遭屠戮,如何不冤?本宫击鼓,便是为此。可惜本宫今日就算打破鼓面,敲断双槌,也没人能为本宫伸冤。”
族长眉头紧锁,双目一闭,仰天一叹:“是也是也,暄化小城安静了百余年,如今眼见着就要倾覆在辽军铁骑之下了。”
全城百姓听到这样的话,均是愁云惨淡悲戚滔天。我握起鼓槌,在大家晃神之际用力一击,浑厚沉重的鼓声猛地将所有人惊醒。
“此刻说这样的话,还为时尚早。辽兵尚未入城,大齐的将士仍在抵抗,我们依旧还在活在这天地之下,不是吗!”我双手执槌,沉声说道。
“可是辽兵凶悍,我们还能支撑多久……”站在人群当中的一个年轻妇人低声说道。我侧首看她,她慌忙把头低下。
分开人流,我走到她面前。她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婴儿,看样子有两三个月了,睡得很是安详。瞧着这个孩子,我的心也不免柔.软起来,放缓声音问她:“告诉本宫,你怕死吗?”
她战战兢兢,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躬着身子道:“回皇后娘娘,民妇很怕,民妇还不想死啊!”
我扔下鼓槌,伸手扶起她,望着人群大声问道:“那么你们呢?你们都怕不怕死?”
众人都低下头,厮杀声遥遥传入城内。凄厉、残忍、可怖。我心底也一颤,却仍旧倔强地昂起头颅,几乎声嘶力竭地说:“本宫知道你们都怕,其实不止你们怕死,本宫也怕死。可是人总不能因为恐惧,就拒绝做应该做的事,放弃承担本应承担的责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们都是大齐子民,都对大齐的土地疆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更何况,如若我们龟缩在城内,等待我们的除了覆亡还有什么。但若我们能奋力抵抗,或许还能在这重重包围下,拼出一条生路!”
众人静默,凛冽的风呼啸而过,卷起阵阵黄沙。我迎着风沙问道:“本宫虽为女子,但却愿意用血肉之躯抵抗外虏,至死方休。你们当中,可有人愿意追随本宫?”
良久,在并不清晰的眼前,一个略显老迈的身影俯身跪下,用沧桑却仍旧坚定的声音说道:“草民不怕死,只愿追随皇后,抗击辽兵,守护暄化平安!”
有人紧随其后,屈膝于前:“草民也愿意。”
“草民愿意……”
越来越多的人跪拜下去,有如波浪一般层层落下。坚定的声音此起彼伏,伴随着城头嘹亮的号角,更显露出隐于平常人中的铮铮铁骨。先前那个怕死的妇人此刻也跪在众人当中,她眼中仍有恐惧,然也有一份视死如归的决绝。
我拉起老族长,道:“暄化苦守至今,城头上已无辎重。存亡关头,任何东西都是我们的武器。锅可做盾,铲可做矛,衣服可做绷带,柴火可做火器。我们的确已经弹尽粮绝,可是只要我们一息尚存,便不可屈服退缩。辽军将士再多,兵器再齐备,可是他们没有我们背水一战的无奈,更没有我们坚决守城的信念!”
城头上,伤亡过半,参将带着数百还有战斗力的士兵苦苦支撑。箭矢铺天盖地,如流星雨一样密密麻麻。外墙上林林总总,竖着数不清的云梯。参将掀翻一架,另一架很快又搭了上来。刚刚砍翻爬上来的辽兵,那边又跳上来好几个。
力孤无援,危在旦夕。但就是这样的时刻,他仍然没有放弃抵抗,仍然没有选择投降大辽以保命。
我带着一众百姓上来的时候,刚巧撞见一个辽兵跳上城头,朝着背对着他的参将狠命挥刀。
参将正与另外几人酣斗,一时间没有提防。我大惊之下,连忙抄起手中的擀面杖冲着拿辽兵劈头盖脸砸去。辽兵中了擀面杖,站立不稳之下跌下高空,几个正在爬云梯的辽兵一股脑的全被这个辽兵放倒。
参见注意到身后有变,回头一看是我,吓得魂不附体:“皇后娘娘,您怎么回来了!”
我指了指身后,道:“事到如今守城不止是将士们的责任,也是我们所有人的责任,我又怎可临阵脱逃?”
他愣了愣:“原来你方才答应离开,是去动员百姓……”
说话间大量暄化百姓嘶喊着涌上城墙,个个奋勇当前。辽兵攻城的云梯要么被推翻,要么被砍断。关键百姓们没有寻常武器,全是些家常用品,却也尖锐沉重。层层叠叠丢了下去,辽兵的攻势在须臾间还真的被遏制下去。
大齐的士气登时大涨,但只在片刻,飞矢钻透空气发出清泠的声响,破空而来。参将大喊隐蔽,所有人手忙脚乱地藏身在所有能藏的地方,也有个别笨拙的行动迟缓,不幸中箭。
血污腥气弥漫,惨烈的景象令人心惊胆战。酣战不休,一晃已是黄昏。辽兵分批分次重逢,而我们人力有限,越来越疲乏。在冲锋间歇,参将踉跄着走到我身边坐下,道:“皇后娘娘,这暄化迟早守不住,您还是赶紧撤退吧。”
我仰脸轻笑,抑或是苦笑:“眼下这个时候,怎么走?”
他沉吟一会儿,说:“大概还有五百可用甲士,他们可以护送娘娘突出重围,往白帝城方向去。辽兵志在暄化要地,并不知道娘娘的身份,大概不会重兵追杀。”
我侧首问他道:“我走了,那你们可还有人能守城?”
他默不作声。
其实我知道他并不想这么做,五百甲士对于如今的局面何等重要,他不是不知。那相当于为了我个人的安危,拉全城百姓垫背。可是他是大齐的将士,魏瑾的参将,他的使命是护我平安……
他只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可以能让他不再顾虑我的理由。我望着暂歇的百姓,缓缓对他道:“箭矢如雨,辽兵如虎,如此危急的境况,你知道百姓为何还会来吗?”
他自是不知。
我疲倦地一笑:“因为我在,因为皇后在这里。两军交战大将身先士卒往往能无往而不利,不是因为他真的能以一敌百,而是因为他是将士们心中的信念。将军尚且不顾生死,他们又怎能不拼死效命?道理是一样的,我此刻在这里,百姓便会和我们站在一起。如果我逃了,民心也就散了,暄化又怎么能守得住?”
参见低头,低沉着声音说:“末将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向魏侯交代。”
我拿匕首抵着地面,狠狠划出一道长而深的口子。我说:“城在人在,城破人亡。若是暄化安好,你自不用担心如何交代。如果……只怕你我都见不到你那魏侯了,还考虑什么交代不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