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显笑着迎上前去,握着崔如意的手说,“侯爷赏光,又是喜上加喜了!”崔如意也微笑着点头,小胡子微微抖动。陆显向远远站着的陆望招手,说道,“来,给锦侯见礼。”陆望见父亲召唤,有些不情愿地往前蹭了蹭。陆显见状,严厉地瞪了他一眼。陆望见父亲眼神凌厉,只好迈开腿,向两人走去。
崔如意漫不经心地瞟了陆望一眼,心想,早知陆显府里只有这一枝独苗,生的玉面朱唇,人见人夸。只是不知怎的,近几年来似乎不得陆显的欢心,颇受冷落。自己也曾派人暗中查访,窥伺陆显的动静,府中并无侍妾,倒也没发现他养有外室或是私生子。这倒有些蹊跷。
也许正如妹妹崔如心所说,这陆夫人早逝,陆显的心也再难维系在她遗下的孩儿身上了吧。几个月前崔如心怀孕时,还曾私下对他说,若是生下皇子,便可让陆望作为伴读,还可借机拉拢陆家的势力。只可惜,崔如心的胎儿小产了,如今肚子也还没有动静。虽然目前在宫中当红,可若是当年小皇子长成了,自己又岂是今日的位份!
想到此处,崔如意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郁,敷衍地说,“贵世子真是人中龙凤。其他几位大人还未到吗?”话音刚落,从回廊处走来几个着锦衣的人,高声笑着说,“已经恭候锦侯许久,只因刚才明国公接旨,我等暂时回避了。”
陆望抬头一看,只见外祖父赵合章与韦朝云的舅舅范元吉走进庭中。还有几个熟面孔,也是父亲的世交,自己的伯叔辈。不等父亲发话,陆望已笑着上前一一行礼,然后一头钻进赵合章怀里,在他身边挨挨蹭蹭。
赵合章对这个外甥也是格外疼爱,把对亡女的思念与怜爱都一股脑倾注他身上。见陆望靠上来拉着他的袍袖,他哈哈大笑,拍拍他的小脑袋,说道,“这外甥果然没疼错。”
陆显连忙招呼说,“诸位大人,请移步西厅入席吧。”众人应声,便往西厅走去。陆显在前引路,崔如心率先走在前面,其他几位便三三两两地并肩而行,顺便游赏园中夜景。
陆望也乖巧地跟着众人后头,张望着这张灯结彩的园子,感到既熟悉又陌生。要是娘今夜也在该多好啊!这是一个奢望吧。。。
正在胡思乱想间,脖子上突然一阵发痒。他连忙低头一看,果然是一只毛毛的黑手正搂着他的脖颈。猴媚娘不知从哪窜了出来,酒劲可能还没全退,正嘟着一张大嘴,往陆望脸上凑,想跟他来个亲密接触呢。
陆望被它哈出的酒气呛得有点发晕,连忙转过头去,小声说道,“你给我下来!熏死我了!”猴媚娘似乎感觉出了他的抗拒,不情不愿地从陆望身上滑下来,却还是牵着他的衣角,一路随行。
陆望几次对它摆摆手,让它先回去。这猴头不是装聋作哑,就是左顾右盼,摆出一副“不看也不听”的架势。陆望无可奈何,想道,“这猴头有时精着有时傻。可别跟着我到厅里,被这些大人瞧见了,保不齐要拿它下酒呢。”
众人步入西厅,依次入座。陆显坐在正位,崔如意、赵合章、范元吉等分坐在左右两侧。陆望坐在末位,正对着陆显。管家陆宽侍立在陆显身旁。陆望趁空环顾四周,暗自松了口气,庆幸猴媚娘没有莽撞地跟进来。“这猴头倒还识得大体。”陆望心想,看来平常给媚娘喂了那么多瓜果还有点用。
这时,陆显喜气洋洋地站起来说,“诸位公卿大人,陆显今日忝蒙圣上眷顾,开恩赐爵,非但为陆府之幸,亦赖诸位平日扶助之功。”他满斟一大杯酒,高高举起来,说道,“愿与诸位共举觞,戮力同心,辅佐圣明天子于万万年。”众人不由得一齐起身,共同举杯庆贺齐声喊道,“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阵庆贺之后,众人开始举起筷子夹菜。正在吃得热火朝天,陆望也看中了一盘水晶虾仁,瞅准了正要下筷,忽见众人停下了手中的筷子,表情诡异地盯着陆望。陆望不由得心里发毛,摸摸自己点脸蛋,心想,“难道今天脸没洗干净?不可能啊。金雀姐可精细了。再说父亲之前也没有出言教训啊。”
正在摸不着头脑的时候,陆宽迟疑地对陆望说,“少爷,你身后。。。”陆望闻言转过头去,只见猴媚娘不知从哪儿端来了一盘水果,半蹲在陆望面前,直勾勾地看着他,还指手画脚地指着盘中的水果。
陆望一眼望去,盘子里装着的都是猴媚娘爱吃的水蜜桃、甜瓜、葡萄之类,堆得琳琅满目。心想,怪不得这猴头刚才跟着我一路,忽然又不见了。肯定是熟门熟路地去厨房给我找吃的去了,还巴巴的给我拿过来。唉,这泼猴!
猴媚娘见陆望转头看他,大喜,热情地呜哇呜哇一阵。陆望是知道宴会的规矩的,心中暗暗叫苦,只盼着猴媚娘逃过一劫,不会被吃得风卷残云地大人们抓起来,吃了下酒。偷偷瞄了父亲一眼,陆显的脸上混合着惊异与迷茫的表情,似乎,还有一丝赞叹?
陆显心想,一定要保护猴媚娘。心意已决,便站起来向众人行了一礼,朗声说道,“此猴是我闲时玩伴,今日许是见府中热闹,特来送瓜果于我,惊扰诸位,请父亲与诸位大人海涵。”
陆显尚且沉吟,范元吉便哈哈大笑,说道,“这算的什么。小事一桩。老夫还以为是府上安排在宴会上助兴的呢。原来是贤侄所蓄,有趣地紧。”
崔如意捻捻小胡子,斜着眼说,“原来是贵府养的一个小玩意。只是还调教得不怎么懂规矩呢。要说献果,也该先献给明国公,怎么还错了长幼尊卑的次序了呢!我看是只泼猴。”陆望抬头,双眼直视着他,说道,“它不是小玩意,它叫媚娘。”
崔如意听闻“媚娘”二字,爆发出一阵狂笑,一边擦着笑出的眼泪,一边说道,“我还第一次听说,给畜生取这个名字的。陆公子好雅兴啊!”陆望脸涨得通红,紧紧握着拳头,一言不发地看着父亲。
陆显微笑,对崔如意说,“别让这泼猴扰了诸位的雅兴。我这无知小儿,平日不知上进,爱与这些畜物为伴,倒让我这为父的惭愧了。今后当严加管教。”
崔如意不依不挠地说,“听闻公子受业于某位大儒,既然经常与此猴为伴,想来课业是极为精进的了。何不值此佳宴,赋诗一首,洗洗我们的耳朵?”要知陆望只有八岁,在夏国的学童在这个年纪大多只学了一点开蒙书,连对子的影子都没见着呢,更何谈诗?这崔如意显然是有刁难之意了。
赵合章刚要开言为陆望解围,陆望便昂首说道,“不知锦侯想听什么题目的?小侄这便做来。”崔如意眯着眼睛,看着他说,“那就以荷花为题吧。不过,可要以时为限。”陆望问道,“限时几刻?”
崔如意磔磔笑道,“让这泼猴从此处走到门口,如果它走出门口,你还未作出,便把这畜物拖出去煮了,给我们下酒。”接着他眼珠一转,望着陆显,问道,“明国公意下如何?”陆显脸色不变,说道,“锦侯良策,就让犬子博诸位一笑吧。”
赵合章听了,暗自担心。陆望走到猴媚娘身边,指着门口咕噜了一阵。媚娘便点点头,放下果盘。陆望便拱拱手,说道,“可以开始了吗?”崔如意说道,“开始吧。”陆望便向媚娘示意。它便直立起身子,向门边走去。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五步。。。
在座的陆府世交都暗暗为陆望捏了一把汗,只见那猴子快到门边了,陆望还望着盘中的桃子出神。范元吉连忙推推身边的赵合章,小声说,“还不出来打个圆场!你这外甥怕是魔怔了吧。。。还在发呆哪,别不是吓坏了!”赵合章微笑着摇摇头,说道,“别急。”
第九步,第十步!那猴子快摸到门框了!这一刹那,陆望抬手喊道,“有了!”众人都注视着他。他直视着崔如意,高声吟道,
“华盖亭亭波潋滟,
菡萏袅袅舞翩跹。
方怜碧池满眼绿,
已至飘蓬清秋天。
一枕黄粱梦里客,
三界红尘云中仙。
何不洗心烟霞间,
笑看落花满山涧。”
满堂寂静,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听得见。崔如意目瞪口呆地看着陆望,嘴巴都合不上。陆显也有些震惊,心里对教徒有方的段夫子又多了份崇敬与感激。赵合章早就听过陆望作的几首小诗,心里既骄傲又有些感伤。
静谧了一刻,众人方反应过来,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喝彩声。陆府的世交大人们交头接耳,纷纷赞道,“一洗老夫之凡耳啊!”“世子真是神来之笔!不似出自小儿之口!”“不凡啊!可归入一品诗稿!”
众人正在议论纷纷,媚娘也蹦蹦跳跳地奔过来,挨着陆望蹲下。陆望亲昵地摸摸它的头,拿过起一个盘中的水蜜桃,深深地咬下一口果肉。好甜!
崔如意见他小小年纪大出风头,心中恼恨,便冷哼了一声,说道,“少时聪明,往往成人之后不成器。”陆显脸色一紧,摸着胡子沉吟不语。满堂宾客尴尬不语。陆望见崔如意面有得意之色,便高声说,“想来这位大人少时必定有神童之誉。”这是拿崔如意的话来堵他自己的嘴了,骂他大了不成器。
宾客们霎时哄然大笑。御史大夫赵合章端起茶碗,用盖子拨了拨碧绿的茶汤,轻轻吹了口气,茶汤便现出涟漪。赵合章看着茶碗中被吹起的嫩叶,轻快地说,“我这外甥年少无知,童言无忌,锦侯看老朽薄面可要担待着些。”
崔如意悻悻然,沉声说,“无妨,无妨。”陆显一边摇头,一边呵斥说,“小小年纪不知轻重。”大学士范元吉笑说,“陆兄,有此良驹,人物斐然,真如玉山在眼前,令人心旷神怡。他年必能雏凤清于老凤声啊。”
宴后,陆望被陆显以“出言不逊”之名关了三天禁闭,猴媚娘倒给他送了三天的饭。从此,“陆家玉山”之名不胫而走,满城称之“陆家玉山”。直接后果是,陆望乘车出门,常被街上好事的妇女投掷青果香花。三娘总是爱惜地搂着他说,“你这哪是玉山啊,都成了花果山了!可便宜了媚娘这猴头。”媚娘这时一边啃着车上拿回的果子,一边满意地点点头。
日子一直如此平淡,直到十三岁那个早春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