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十三年,京都陆府。
早春的清晨,陆望正躺在锦被里酣睡,迷迷糊糊间,恍惚想着,不知道段夫子的咳嗽今天好了些没。。。去上课时给段夫人带点润玉丸过去。。。待会跟三娘和金雀说下,免得忘了。。。媚娘这厮真是越来越懒了。。。昨天一整天都没见着这毛猴的影子。。。又跑去哪里偷酒喝了。。。
正在神思昏昏之时,一阵黄莺的婉转之音钻进耳朵。咦?鸟儿?今天鸟儿起这么早啊。。。陆望嘴里嘟囔一声,又翻了个身,抱住枕头,把脸埋进被褥间。突然脑中一根弦反射性地绷紧了,陆望猛地睁开眼,一看窗外,天已是大亮。
窗外一派春光明媚,几点嫩绿在枝头摇曳,春风还把几片娇嫩的叶片吹到窗台上。几只乳燕飞到窗前,时而用细嘴啄着窗棂,时而跳上书桌,翻检书页。陆望正眯着眼,看着燕子的脚带着泥点在书中留下斑斑点点。
咦?今天窗子怎么已经打开了?一阵春风带着些许早春的寒意,侵袭进这间华贵的小屋。陆望忽然惊起,靠着床沿,拥着被子发怔。“奇怪,今天怎么三娘没有来叫我起早了?金雀姐姐去哪儿了”
正发着呆,父亲居然推门而进。这真是破天荒头一遭,风水颠倒了!陆望大惊,忙从床上滚下来,垂着手说,“父亲。”陆显看着有点狼狈不堪的儿子,用一贯威严的声音说,“穿好衣服,跟我来。”说着便出了门,背着手站在院子里。
陆望急忙穿上外衣,一路小跑到庭院里。却见三娘和金雀含泪站在一辆马车前,车边放着好几个大包袱与大箱子。管家陆宽带着几个小厮站成一排。陆望上前打开一看,是自己四季衣物。再打开几个箱子,里头装的是自己的书籍与日用之物。
陆望一脸惊疑,看着神色不定的父亲。“把这些装上车。”陆显抬抬手,示意侯立的小厮们动手搬运。三娘含着一包眼泪,嘴角抽动着,突然跪在青石地面上,呜咽着说,“老爷,让我跟着去服侍少爷吧。”金雀也跟着跪下说,“金雀也愿追随而去,服侍少爷。”陆显叹了口气,把三娘和金雀扶起来,缓缓说,“我知道你们的忠心,可这万万不行。”
陆宽一边指挥这小厮往马车里搬运物件,一边偷偷抹泪说,“三娘,金雀,你们也体谅体谅老爷吧。”陆显闭目沉思了一刻,猛地睁开眼睛,决绝地对陆望说,“你马上离开京都。”陆望张大了嘴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爹,去。。去哪儿啊?”
陆显淡淡地说,“去青旻山。”青旻山!那个传说中与世隔绝的地方!陆望的脑袋中像放了一阵五颜六色的烟花,有点转不过弯来。陆显接着说,“玄空子已经答应收你为徒了。你从今以后就是他门下弟子。今生再也不要回京了。”
陆望扶着车辕,怔立在当场。青旻山?似乎听说过大宗师玄空子修行之地。只是玄空子几十年来从未入世,做了他的弟子,就与这尘世绝缘了。这传说中的玄空子,怎么会去收一个公卿子弟呢?连大夏国的先皇年轻时去青旻山求见,也没有摸到玄空子的一片衣襟,更别说与大宗师谈玄论道,拜师求艺了!
陆望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喉头一阵发紧,艰难地问道,“爹,是要我。。。从今以后,再也。。。不回陆家了吗?”陆显看着远处的天空,面如玄铁,冷冷地说,“是的,你不用再回来了。”
陆望瞪着眼睛,双手无力地下垂在身侧,紧紧地握成拳头,又无力地松开。在这个初春的早上,陆望的背上却出了一层冷汗,薄薄的春衫上湿了一层。春风吹过,他居然打了个寒颤。
“那我还是陆家的人吗?”陆望颤抖着声音,艰难地问道。陆显转过身,背对着他,没有回答,拂了拂袖子,扬长而去。
我这是被父亲赶出陆家了吗?
陆望失焦的眼睛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全身的血液好似瞬间被抽空,僵直的背脊被固定在如灌铅的腿上。早春的天空万里无云,远山勾勒出起起伏伏的温柔的曲线,庭院里的树木笔直地插向天空。在这如画的京都早春图中,陆望却似坠入了冰窖,成为一个不合时宜的人物。
青旻山。。。在这远山的尽头吗?那里有什么?不管等待我的什么,这十三年嬉笑依恋的陆府,却再也容不下我了!
陆望呆若木鸡地站在院子里,看着小厮们忙碌,把他熟悉的点点滴滴、日用杂物,一箱箱地搬进大车中。三娘从冰凉的青砖地面上起身,走向陆望,沉默地握着他的手。金雀也走到陆望跟前,垂着眼泪,看着地面不说话。
陆望回过神来,心里想道,早该料到的,不是吗?就算我再努力,父亲也不愿意多看我一眼。我早已经被踢出了父亲的世界。待我如子的段夫子,反而更像是我的父亲呢。八年来,父亲面对着他,不过是一张冷如玄铁的脸,与寒冷的语气。比这春寒更伤人呢,他自嘲地想道。
金雀绞着手,摩挲着手腕上的银手镯,红着眼睛说道,“老爷真是太狠心了!想当年夫人多疼惜小少爷啊!”这银手镯便是当年夫人赏给金雀娘的物事,后来又传给了金雀。金雀也曾以为,能这样守着少爷,服侍他一辈子,便是死了也甘心。如今,老爷要把少爷赶到那见不到天日的地方,哪里还有回家的希望呢!
陆望想开口说话,喉咙只发出一阵咕咕声,舌头已木僵了。他心下黯然,心一横,咬破了舌尖,一阵腥甜涌上来,那鲜血的味道倒唤起了他些许清明。既然如此,那就去吧!这里容不下我,我还赖在这里做什么劳什子的明国公世子呢!
他轻轻地拍拍三娘覆在自己手背上的手,决然地抽出手,走向在马车边忙碌着的陆宽。“宽叔,”他凄然地看着陆宽,问道,“我能见见段夫子和师奶奶吗?走之前我还想和若飞和朝云告个别。”
陆宽伸出手,搭在陆望的肩膀上,哽咽着说,“少爷,别怪大人!他。。。也难啊。。。”陆望嘴角抽动了一下,笑道,“是了,我这个克死娘亲的不祥之人,早就该赶到荒郊野外了。还在这府中空受了十三年的恩养,陆大人真是仁慈。有段夫子、师奶奶、三娘、金雀、宽叔这么疼我,我早就知足了。”
陆宽急忙分辩说,“少爷,你这是说的什么傻话!夫人不是你克死的,夫人是。。。是。。。”说到此,他重重地叹口气,“苍天无情啊!”陆望苦笑道,“这本来就是事实。我知道父亲不喜我,只是还没觉悟到他厌弃我到如此地步。我真是太蠢了。蠢得无药可医。”
“你这才是不祥之语!”一声断喝从陆望身后传来。一个须发洁白的老者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向陆望走来。“咳咳咳。。。”段博彦忍不住胸腔一阵剧烈的咳嗽,不由得站住。段夫人搀扶着他,一边拍着他的背,为他顺气,一边关切地埋怨道,“老头子,消消火气,少说两句吧。别一开口就骂望儿!”
陆望转过身,见这两个疼爱自己的老者扶着病体,前来看自己。强忍的泪,不由得涌出眼眶。他奔跑过去,急忙扶着段夫子,声音颤抖着,喊道,“夫子!师奶奶!”
段夫人的眼睛也是一片红肿,想来也是刚刚哭过。她抚摸着陆望的脸蛋,深情地叫了一声,“望儿!”,眼中又滚下泪来。段博彦见二人相对泪流,用拐杖重重地敲了敲地面,说道,“你们别在这丧气了!老婆子,哭哭啼啼,对望儿有何用处!”
一团黑影跳上陆望的肩膀,脸颊上传来毛茸茸的触感。原来媚娘也来了。这毛猴正用着黑手给陆望揩眼泪呢。连猴媚娘都心疼我,这亲生的父亲却要把我扔得远远的。可见是人不如猴了!想到此,陆望心中一阵伤感。
段博彦郑重地对陆望说,“望儿,今日之事,是无妄之灾。然而世有无妄之福,无妄之祸,无妄之人。只愿你记住当年为师收你时,送给你的条幅。好自为之吧。”
陆望点点头,说道,“当然记得。只是那是世间学子的志向,他年可一展抱负。我这被弃逐之人,还敢想什么呢!夫子,要辜负你平生的教导了。”
“啪!”一个清脆的巴掌落在陆望的脸上。段博彦缓缓地收回手,看着陆望的眼睛说,“你若自弃,便不要再说是出于我段门了。”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陆望直视着段博彦的眼睛。那眼睛深处,有痛惜,有无奈,有温柔,还有。。。期许。“不管走到哪里,是公卿贵胄,还是山野草民,守住师训,你便是我门中弟子。”
陆望闻言,跪在冷硬的青石砖面上,给段博彦夫妇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段博彦的声音从头顶上空传来,“为师也已经打点行装,要回沧州养老了。我已是残年,再见你不知是何时了。他年若能从青旻山上下来,就来我坟上磕三个头吧。也不枉我们师徒缘分一场了。”
“望儿!独自上山,要多照顾自己!”段夫人的声音伴随着一阵“笃笃笃”的拐杖声越飘越远。陆望跪在青石砖地面上,泪眼朦胧,望着段夫人搀扶着段博彦远走的背影。
陆宽这时已打点好所有的行装。默默地走到陆望身边,搀扶陆望起来。陆宽轻轻地说,“少爷,车都备好了。”陆望回过神来,缓缓问道,“我还能见一见若飞和朝云吗?”陆宽为难地看看天色,低头不语。陆望叹了口气,说道,“知道了。那我们就走吧。”
他登上车厢,陆宽也跟着钻了进去。小厮们把车厢后门合上锁好,马夫一扬鞭,伴随着辚辚的车辙声,马车缓缓驶出了陆府。陆望看了陆府大门最后一眼,放下了车帘,说道,“把车赶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