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望迎上刘允中的目光,略一拱手,淡然地说,“陆望见过二殿下。所谓陆家玉山,都是幼年别人的玩笑话,不可当真。”刘允中摇摇头,笑着说道,“当年城中盛传你的大名,我都要嫉妒了。你真是太谦虚了。”陆望一低头,说道,“二殿下太抬举在下了。”刘允中说道,“你我以后要多多亲近。后会有期了。”说着,便带着上官渊坐上马车,翩然而去。
刘允中刚走,崔如意的笑容便凝结在脸上,面上如结了一层寒霜。崔如意恨恨地看了陆望一眼,脸色阴沉地登上了自己的马车,扬长而去。
陆宽说道,“少爷,这回可把这个宰相得罪得不轻。”陆望脸色不变,说道,“当年早已得罪了。何况得罪这样的人,也不算什么。”关若飞恨恨地说道,“宽叔,这事我回去也会和父亲说个清楚。他姓崔的仗着自己的妹子,越来越无法无天,把我们这些为国卖命的将士都轻贱地如狗一样。”
陆宽叹口气,说道,“少爷,我们上车吧。关都统,劳烦你了。”关若飞翻身上马,对陆望说道,“小望,你今日回家。我改日来看你,我们兄弟好好的喝上一盅。”陆望点点头,关若飞便扬起马鞭,绝尘而去。
陆望坐上马车,看着熟悉的景物,心里却是思绪万千。快要到府门口,陆望一阵心潮澎湃。只听的一阵喧哗声,有人嚷道,“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陆望掀开窗边的布帘一看,门口聚集着几十个下人,都齐齐站在道旁迎接他。都是府里的一些老仆,其中,那一个穿着素色夹袄的,不是乳母三娘吗?
来保喜气洋洋地为陆望撩起车帘,陆望赶快下得车来,一步跨到三娘跟前。果然是三娘,鬓边已经有了白发,双眼还是如此慈祥,就像幼年的陆望对母亲的想象一样。三娘颤抖着双唇,注视着陆望,轻轻说道,“少爷。。。”陆望激动地把三娘搂在怀里,动容地说,“是我,三娘!你的望儿回来了。”
三娘连忙点点头,脸上流下两道泪水,把陆望的脸看了又看。门口聚着的下人们都唏嘘不已,怀念着这个多年未见的小主人。家人们纷纷说道,“少爷,你可回来了。老奴总算把你盼回来了!”林二嫂也抹着眼泪,抽抽搭搭地说道,“少爷这些年,在外面可吃了多少苦啊!”
见大家情不自禁,陆宽说道,“好了。少爷总算回来了。大伙有的是见的时候,先让少爷进去吧。”众人连忙应声,便让开了一条路,簇拥着陆望进府。陆望一边拉着三娘地手,一边往府里走,心下却有些疑惑。
他悄悄问三娘,“三娘,金雀姐呢?”三娘叹了口气,不敢答言。陆望看了眼陆宽。陆宽低声说道,“那年你走后,有一次崔如意来府上饮宴,金雀在旁服侍,却被他看中了。因此向大人讨要金雀。金雀抵死不从,又不愿老爷为难,投了井,就。。。”
陆望听了,一拳打在院子里的栏杆上,栏杆上现出了一个深深的凹痕。陆望咬牙道,“崔如意,这个狗贼!父亲难道连一个婢女也保不住吗!”三娘说道,“少爷,你也别怨老爷。实在是那姓崔的气焰太盛,皇帝又事事依着他,所以老爷才。。。”陆望冷哼道,“皇帝,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陆宽连忙捂住陆望的嘴,看看四周跟随在后的下人们,还远远地离着他们一段路,方才悄悄说道,“哎呀,少爷!这话可千万别让外人听了去!”三娘也心有余悸地说道,“是啊!少爷一切要小心,就算在府里,也要担待些,不可大意啊!”
陆望见两人谨慎的模样,心里想道,宽叔与三娘都是府里的老人了,又是心腹之人。两人如此慎之又慎,难道府里如今也是个是非之地,并不十分安全了?想起陆显十万火急地召他回府,心里的担忧又多了几分。
来到西跨院,仍是当年景物。院子里十分安静,陈设也一如当年,仿佛时间已经静止,永远停留在十年前的那个春天。但陆望心里清楚,一切都再已回不到从前。陆宽说道,“老爷在正厅等你呢。”三娘拍拍他的手背,眼里既有关爱,更有担忧,欲言又止,最后意味深长地说道,“去吧。”
陆望深吸了一口气,抬腿跨进了正厅。正厅里空无一人,正中摆放的两个金丝楠木太师椅上,各放着一个半旧不新的靠枕,左右两边是一溜待客的椅子。正厅上方的匾额上,是“诗礼传家”四个大字,彰显出主人家文脉悠长的显赫地位。
陆望抬头望着这匾额,陷入了思索。良久,身后传来了一声咳嗽声,一个沉稳的声音问道,“看够了吗?”陆望听到这久违十年的声音,略微皱了皱眉,却仍然望着匾额不动。身后的人发出一声冷笑,说道,“果然翅膀硬了,连父亲也不放在眼里了。”
陆望淡淡地说道,“父不见子似乎也不是为父之道。”在空旷的正厅里响起了一阵清脆的拍掌声。陆显缓缓地走到陆望面前,背着手,对他说道,“现在见到了吗?”陆望把目光从匾额中转移下来,直视着陆显。他的面容比十年前更加清矍,胡须也有些泛白,一双眼睛倒是仍旧炯炯有神,仿佛能看进人的心底去。
陆望暗中叹道,“当年的美髯公,也终究是老了。”陆显问道,“你叹什么气?”陆望一挑眉,说道,“你听见我叹气了吗?”陆显说道,“你的眼睛告诉了我。”陆望嘲弄地说道,“尚书大人果然风采不减当年啊。”陆显笑了,说道,“你笑我老了。”陆望嘴角上扬,说道,“岂敢岂敢!尚书大人忠君体国,夙夜在公,劳累些也是为国效力。”
陆显走到太师椅旁,缓缓坐下,叫道,“上茶。”一个青衣小仆便利索地上前送茶。陆望掀开茶盖,一股熟悉的香气扑面而来。陆望心中暗自感伤,当年那个常常为我冲茶的美丽女子已经香消玉损了。而她只是一个无人重视的婢女而已,在这森严的府邸,也许归去是她最好的结局?
陆显开口说道,“在山上还好吗?”陆望淡淡地说,“多蒙尚书大人金口相问,山中岁月十分自在。”陆显微微一笑,说道,“你恨我吗?”陆望啜了一口茶,滚热的茶汤流进腹中,心里却涌起一股微妙的情绪。他看着茶盏中翻滚的茶叶,想起了初上山时那无数个煎熬的日日夜夜,痛楚的心在无边的黑暗中载沉载浮,想抱住身边的一根浮木,却连一根稻草也抓不住。幸好,时间会带走一切,带他来到十年后,可以微笑着回忆这一切。
他笑着说,“正要感谢尚书大人厚爱,送我到青旻山上,我才知人间有这般清风明月,更有至爱的师友相伴,远过于这红尘万倍。”陆显看着他,摸着胡子说道,“看来我是作对了。”陆望拊掌说道,“非常对!对的很!恩同再造!”陆显说道,“这么说来,你不愿意下山吗?”
陆望凝视着他,说道,“我确实不愿意。但是奉了师父的严令,不得不如此。希望尚书大人开恩,能让我早日还山。”陆显有些惊异,问道,“你不想再留在这尚书府中了吗?”陆望淡淡说道,“我只是这府中的过客。青旻山才是我的家乡。草民如闲云野鹤,无拘束惯了,这富贵乡,却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
陆显问道,“你连我这个父亲也不要了吗?”陆望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说道,“尚书大人当年将我逐出府中,早已说的很清楚,我不再是陆府的人,彼此父子之义早已断绝。”陆显把茶盏重重地放在桌上,问道,“那你又为什么回这尚书府呢?”陆望无惧地迎上他的眼睛,坦然说道,“为了师徒之义。如果尚书大人要我离开,我绝不多留片刻。”
陆显不怒反笑,抬起眼皮,看着陆望说道,“如果我一定要你留下呢?”陆望说道,“那只有遵命而已。”陆显抬起眉毛,问道,“不想知道为什么吗?”陆望看着庭院外的白雪,淡淡地说,“你想说自然会告诉我。你不想说,我也不想知道。”
陆显大笑道,“好!玄空子果然不负我所托。你看不上这富贵,我也不勉强你。你若恨我,终有一日,我会让你亲手报了这仇。只是此时,你还需留一阵。日后我自然会告诉你。”陆望想道,这等故弄玄虚,无非是为了我有什么用处,留我一阵,待的用完了,自然放我回去。
他说道,“我心中没有仇恨。你毕竟是我的生身父亲,又抚养我成人。有何仇可报?感谢你还来不及。只是父子缘浅,各自安好罢了。”陆显脸上现出凄然之色,喃喃说道,“父子缘浅,各自安好。各自安好。。。只怕难如人意啊!”
陆望也不管他,正想告退,只听陆显说道,“这次你回来,我已禀告了皇帝。他也很愿见一见你。三日后皇宫开宴,皇帝有旨让你前去赴宴。”陆望心中一动,问道,“崔如意也去吗?”陆显说道,“朝中的一些公卿显贵都去,崔如意自然会去。”
陆望哼了一声,陆显知道他恼崔如意,便说道,“城门的事我已知道了。你暂且忍耐,不要和他正面冲撞。来日方长。”陆望问道,“二皇子刘允中是你请去的?”陆显看着他,缓缓说道,“不错。”陆望心中一惊,想道,父亲居然能请的动二皇子前去救上官渊,看来关系匪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