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望听到崔如意也会去宫中赴宴,想道,这也难怪,宫中的大红人,炙手可热的宰相,怎么可能缺席这种场合。
陆望问道,“皇帝为何要我去?”陆显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三日后是皇帝的寿诞。因此宫中摆了盛宴。皇帝会先照例上朝接受文武百官的恭贺,然后宴请百官及一些公卿贵胄子孙。你是宰相府世子,当然在被邀请之列。”
陆望哼了一声,冷冷说道,“这么说来,我能见到这个皇帝,还得托你的福呢。”陆显问道,“怎么?你不想见他。”陆望强自压下心中的厌恶感,说道,“一个宠爱舞女、任用奸相的皇帝,有什么值得我见的。可惜了这大好江山。”
陆显眼中现出一丝精光,说道,“只怕由不得你。我前日在宫中见他,他已口传圣旨,要你前来。不去便是抗旨。何况,去去又何妨?”陆望抚摩这梨花木的扶手,问道,“你不怕我与崔如意又冲撞起来吗?”陆显说道,“我相信你自有分寸。”
陆望垂着眼睛,思量了一会儿,想道,自己十年前被逐出尚书府,心如死灰,不料想却发现了山中的大好世界,收获了恩师同门,如同重获新生。这人间的种种荣辱,却如一场场折子戏,无非闹哄哄的你方唱罢我登场。遇见的种种人物,不外乎是缘、是债、是恩、是情,自己又有什么可回避的呢?怕他怎的,迎上去便是。
想道这里,他拍了拍扶手,说道,“去便去吧。崔如意这等人也是投着皇帝的喜好。没有崔如意,还有牛如意,马如意。我虽然看不惯他的作派,但与人争强斗狠的心也淡。在城门口,我不过是不忍心那样一个大好青年被他折辱,因此出手相助。既然事情已经了结,那也罢了。”
正说话间,陆望瞥见厅旁的帐幔似乎有些拂动。这正是冬日,庭院无风,这帐幔却是动的古怪。陆望暗中从衣袖间飞出一枚牛毛般的细针,朝那帐幔处而去。忽然,一声哀痛声从帐幔后传来,陆望飞身向前,一把掀开帐幔,只见先前倒茶的青衣小仆正捂着胸口倒在地上,手脚一阵痉挛。
“是你!”陆望怒道。他转脸向陆显看去。陆显见这小仆倒地不起,似乎并不诧异,只略微瞟了一眼,便端起茶盏来,细细品茗。陆望用手扣住他的咽喉,问道,“你是谁?谁派你来的?”那小仆一脸怨毒地盯着陆望的脸,忽然表情凝固在脸上,两眼瞪的大大的,口唇边流出了一股黑血。
陆望大惊,松开手。片刻间,这小仆的脸已变成黑色,显然是服毒身亡的。陆显淡淡地说,“不用问了。他一定服毒死了。这厮鬼鬼祟祟地探听动静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陆望问道,“你知道他是个探子?”陆显点头,说道,“这府里什么人都有。”
陆望见这小仆是个生面孔,问道,“他是家里头的,还是外头买进来的?”陆显说道,“家里头的,他老娘就是林二嫂。”陆望大惊,原来自己刚才抓住的是林二嫂的儿子。想起年幼时常去段夫子院中,林二嫂总是殷勤抚慰,心中不禁有些内疚。
陆望问道,“家生子怎么也。。。”他没有再说下去。记得幼年时,陆显治家颇严,而且管家陆宽精明能干,怎么会把这样一个人留在身边伺候呢?更何况家生子世代为仆,大多忠心为主,林二嫂的儿子怎么还做起探子来了?又是谁在指使他探听陆府的动静呢?
陆显似乎看出了他的疑问,说道,“就算是家生子,出的价钱够高,也是可以被收买的。”陆望问道,“那林二嫂也?”陆显摇头,说道,“他们两口子没有,还是本分。只是这孩子一向心高,被大把的金珠晃瞎了眼,因此想要窥伺我的动静。”陆望意识道问题的严重性,问道,“那是谁在指使?查清楚了吗?”
陆显摇摇头,说道,“我把他放在身边听用,也不过是引蛇出洞,探探他背后那只手。我心里已有了眉目,不过还未证实。再看吧。”陆望不禁感到担心。陆显虽然是个凉薄的父亲,但毕竟是他的亲人,是他与娘亲之间的连接。他绝不能允许有人在他眼皮地下谋害陆显。陆望说道,“交给我吧。我来查。”
陆显感觉出他语气中的关心,心中略一宽慰,说道,“暂且不用。我还能应付得了。你以后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这些牛鬼蛇神,早晚也是要现身的。”
说完,陆显拍拍手,陆宽便快步走进来。看到地上的尸首,陆宽吃了一惊,又看了一眼陆望。陆显不带感情地说道,“已经死透了。你处理一下。”陆宽答应着,招呼壮丁上前,把尸首拖了出去。经过陆望时,陆宽担忧地望着他,低声说道,“少爷,你要小心。”陆望会意,向他轻轻点了点头。陆宽便退了出去。
陆望见旁人都退出去了,便坐在椅子上,思索了一番,问道,“是不是崔如意干的?”陆望捻着胡须,望着眼前的空中,说道,“不是他。他的圣眷很好,皇帝几乎对他言听计从。这么多年来,我也没有和他正面冲突过。算是表面上一团和气吧。虽然我是皇帝自幼的随从,但并没有与他争抢着宰相的位子。他也最终如愿,坐上了宰相高位。”
陆望问道,“那又是何人与尚书府有冲突?”陆显想了一会儿,说道,“其实也不一定是冲突。可能只是对方的一种摸底和试探。大概另有所图。”陆望看着陆显,问道,“你已经想到是谁了?”陆显笑着说道,“时候到了,你自然会明白。那时候,可能你还要亲自会一会这个人了。”
陆望见陆显不愿说破,便不再问。想到陆显十年前即位至吏部尚书,又一直受到皇帝的信任与器重,但不知为何,一直没有更进一步,入主宰相大位,反让这泼皮无赖拔得头筹。想到这里,陆望便皱紧了眉头。
陆显见状,说道,“你是不是奇怪,为什么我一直是吏部尚书,没有去争这个宰相?”陆望见他说中自己的心思,点点头。陆显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又猛然睁开,缓缓说道,“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因此,我更需要吏部尚书这个位置。宰相这个位置,外人看着风光,但也是个危险的位置。”
陆望反问道,“只是因为危险?这可不像是尚书大人的风格。”陆显呵呵笑起来,说道,“宰相其实是皇帝的一条狗,而且还聚集着天下百姓与文武百官的目光。这对我要做的事情来说,并不见得好。”
陆望哼了一声,说道,“说的不错。崔如意与皇帝可谓臭味相投了。”陆显看了他一眼,并未反驳,对于陆望对他这位从小的玩伴、现在的皇帝的评价,他也不置一词。陆望见他不吭声,说道,“看来你对皇帝,也不是多尊崇。那为何又要替他卖命?还要受天下人的辱骂。”
陆显的眼神变得冷峻,开口说道,“望儿,如果你遇到一个深渊,深渊里有许多你不认识的人。你会绕道走开,还是跳下去?”陆望沉默了。陆显看着远方,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会跳下去。”
陆望问道,“走开不是更好吗?并不会伤害自己。”陆显紧紧握着茶盏,指节因用力有些发青,反问道,“那那些已经掉进去的人呢?”陆望说道,“你跳进去也救不了他们所有人。你没有绳索,没有人在岸上接应他们离开。”
陆显点头说,“没错。那些在岸上路过的人,还会指着我说,看啊,这个傻子。他自己也是这臭哄哄的脏水中的一员了。但是我愿意待在那里发臭,能渡一个是一个,直到岸上有人抛出绳索,我把这绳索递给他们。”
陆望叹息说,“何必呢。有几人能上岸?又等到几时才有那绳索?”陆显放下茶盏,看着他,有些激动地说道,“没有,那就等,那就求,那就造,直到我把绳索交给那岸上的人。就算我被那绳索吊死,再也看不见那深渊中的人离开,再也去不了彼岸。”
陆望心中有些凛然。自己心中一向沉稳的尚书大人为何一反常态,谈起这个荒诞的故事。以皇帝对他的信任和宠幸,就算崔如意也不能动摇他的地位,他只要安安分分地做个吏部尚书,就可富贵终老。这所谓的深渊,又是从何而来呢?
陆显看着疑窦丛生的儿子,心中默默说道,对不起,望儿,把你拖入了这个纷争的世间。我也知道,青旻山的清风白云是你的最爱。在无数个夜里,我也动摇过,是不是要放弃自己的约定,就让你留在那世外的桃源,做个闲散的山人,远离这个泥潭。
我是你的父亲,不愿你再像你的娘亲一样,受这些不应加诸于你的伤害和磨折。只是,我更是一个夏人。从带你去沧州求师起,命运的巨轮已经转动了。我必须让你,面对这一切。
陆望看着凝视着他的父亲,对着久违的慈爱眼神感到有些窘迫,有点想逃离,便说道,“那我先回去休息了。三日后的寿诞,我自然会去的。”陆显收回了眼光,说道,“那就好!那就好!”
在目送陆望有些仓皇地离开的背影消失在庭院外后,陆显喃喃自语道,“望儿,既然回来了,就让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