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开始下雪了。细密的雪飘飘洒洒地在空中飞扬,飞入树木、草丛、河流间。而大乱之后的京都,蒙上了一层雪的纱幔,显得格外悲凉。
陆府的仆人们已经开始陆续离开这个依靠多年的尚书府邸。一些服务多年的老仆虽然舍不得,却也只能流着泪打包离开。年轻力壮些的,有些志气的,就想离开这里,另谋生路。来保身上还有些力气,也向管事的告了辞,收拾了包袱,要离开陆府。
陆望背着手站在后园里,看着小小的雪片无依无靠地四处飞散,就像这变乱后的京都百姓。“都散了,都散了。。。”他轻轻地呢喃着,任由冰凉的雪花钻进自己的脖颈,冷冷的带着深冬的寒意,就像此时他的心情。
雪花落在头顶,融化了,变成雪水,顺着陆望的头发,滴滴答答地往下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把宽大的伞遮在了他的头顶。三娘满脸焦急,又是疼惜又是痛心地责怪道,“少爷,怎么这么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子呢。。。这冬天,站在风地里,还淋着雪水,一早容易得了风症,可不是闹着玩的。”
陆望握住伞柄,对撑着伞的三娘说道,“三娘,还有你知道疼我,真好。”三娘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少爷,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以后怎么去见老爷夫人啊。。。”陆望说道,“三娘,别说傻话,你也要身体康健,陪我很久。我在这世上除了你和宽叔,没有几个亲人了。”
其实就连三娘和陆宽,也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仆人。真正的亲人,是一个也无了。现在的陆望,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他问道,“来保叔走了?”三娘点点头,说道,“府里开始给这些要走的家丁们清账了。来保也收拾好了东西,结了工钱。”陆望说道,“我跟宽叔吩咐过,给来保算多谢工钱。记住他的去处,今后有余力,多照顾些。”
三娘说道,“你放心吧。都安排了。大家都念着老爷夫人的好,现在世道乱,有些也是想回乡下种几亩田,是个避祸的意思。”陆望叹道,“避祸避祸,我也想找个桃花源躲起来。可是祸来的时候,躲不掉的,还是躲不掉。”三娘默然无语。
想着下山回京都时,也是这样一个雪天,那时的雪也是下得纷纷扬扬,短短数月过去,自己的心境已是再也难以回到过去了。陆望在心中问自己,如果当时没有从青旻山下来,如果没有坐上那乘青盖马车,如果没有踏上那条回京的路,后来的结果会不会不一样?他苦笑这摇摇头,人生没有如果,只有结果。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在刘义豫的朝廷上站稳脚跟。难道真要用三娘所说的敲门砖吗?陆望问道,“三娘,为什么你说这封遗书是个敲门砖?”三娘面有难色,吞吞吐吐地说道,“我只是个妇道人家,又不精通文墨。我只是觉得,老爷这样一个心思周密的人,又在朝为官那么多年,既然留了这样一个哑谜,必然是有点用的。”
陆望沉思道,“这个哑谜我猜不出来,那他是要给谁看呢?”心中闪过一个名字。刘义豫?可能吗?如果刘义豫看到了,有用吗?父亲知道我现在的头等大事,就是要得到刘义豫的信任,打入他的朝廷。他用生命换来的投名状,必然要把它发挥到最大价值。那他为什么没有事先对我说明,把事情点透呢?
有一个声音对他说,如果你连这样一个小小的考验都过不去,那今后的使命更不可能完成了。陆望心中灵光一现,更坚定了这个想法。父亲留下这封我看不懂的遗书,肯定是为了助我一臂之力,顺利得到刘义豫的信任,在朝中任职。至于他为什么事先告知,大概有什么隐衷,且是对我能力与勇气的一个试炼吧。
对!陆望兴奋起来,立刻抬腿去找陆宽。“宽叔,安排一个人,把我手里还有一封遗书的事情,透个风给刘义豫那边的人。”
陆宽有些惊讶,问道,“这个事必须让他们知道吗?”陆望点点头,冷静地说道,“这也是父亲的意思。他给我留下一块敲门砖。我要用好它。”陆宽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道,“敲门砖?”
这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一个自杀的前吏部尚书,写了一个谁也看不懂的哑谜,什么也不说,让自己投降的儿子发现,并且把这个哑谜献出来,作为入朝贡职的敲门砖?陆宽觉得脑袋有点不够用了,一片昏沉。
陆望见陆宽困惑不已的样子,说道,“我一开始也想不通,父亲为什么不捅破这层窗户纸。现在我想通了,不让我知道,自然有他的理由。但是这个哑谜,刘义豫是能猜得透的。”陆宽见他说的如此肯定,也放下半颗心,说道,“我立刻去办。刘义豫那边有一些早就投靠的旧臣,我让人密报,他们肯定会立即行动的。”
“那就好!我们安坐钓鱼台,等他们上门吧。”陆望推开窗子,一股冷风夹着雪花迎面扑来,也带来了室外的寒冷空气。他不自觉地裹紧了身上的袍子,自言自语地说道,“冬天会很长的。我要熬下去。”
***
刘义豫的寝宫里,一派春意融融。他惬意地倒在一个宫女的大腿上,张开嘴,接住了纤细玉指剥开的晶莹剔透的葡萄,细细地咀嚼起来,慢慢吞咽下甘甜的津液。
正在享受美人的伺候时,外面太监通报道,“京都捕盗官柴朗求见。”刘义豫懒洋洋地说道,“宣。”身子还是躺着不动。
柴朗风风火火地一路小跑,在刘义豫跟前站定。一脸谄媚地跪下叩头之后,柴朗心急火燎地说道,“向陛下道喜!大业终于成功,可喜可贺!”
刘义豫对着恭维颇为享受,慢条斯理地说道,“别先忙着叫陛下,登基大典还没办呢。”柴朗脸笑成了一朵菊花,说道,“真龙天子就是陛下,天命已定,登基大典早就在天上册封过了。过几日再办,也就是办给人间的俗人看的。陛下天命所归,谁敢说三道四!”
这柴朗虽然不是文官,一张嘴却似蜜里调油似的,哄得人心痒痒的。刘义豫却好像被挠住了痒痒肉,浑身说不出的舒坦。他大笑几声,从美人的腿上坐起来,指着柴朗说道,“你这个油嘴滑舌的,以后给我好好管着刑部。”
这不就是送了一顶刑部尚书的帽子给柴朗戴吗?柴朗精乖似鬼,立刻跪下叩头谢恩,嘴里不住地说些天恩浩荡之类恭祝圣安的话,心里乐得喜滋滋的。
得了这个封官的许愿,柴朗憋着一股劲,要报效刘义豫。他撅着屁股,神秘兮兮地靠近刘义豫,说道,“陛下,我得了一条线报,感到事关重大,不敢有所隐瞒,马上进宫来面圣了。”
刘义豫早就安插柴朗,来侦伺百官动静,刺探隐私,当作一条咬人的狗蓄养。听到柴朗又有线报,刘义豫也来了劲头,问道,“是谁的?”柴朗凑近刘义豫,附耳说道,“陆望,明国公世子。”
这倒是萦绕在刘义豫心间的一桩事。想杀吧,又怕不利于自己收买人心,赤月看着也不太愿意;想留吧,自己心里又不放心,怕留下隐患,自己的首席谋士饶士铨也反对。这确实让他有点难以抉择。赤月那边又明确对他说,登基大典前要有决断。
他正在抉择不下,正想着干脆到时候把陆望赶出京城,放到哪个偏远的县城看管起来,以免招致杀降的名声,也防着他作乱。一听柴朗又陆望的线报,刘义豫心道,若是坐实了他有异心,我便先下手为强,把他一杀了之。拿实了证据,赤月也不好和我翻脸,我也绝了后患。
柴朗见刘义豫一脸凝重,脸上忽阴忽晴,便知道他颇为重视此事,因此更为上心,小心翼翼地说道,“陆望手中还有一封遗书,是陆显死前留下地。内容没有探查到。不过,陆望并没有把这封遗书交出来。赤月公主大概也不知道。”
遗书?陆显留下的?刘义豫立刻感到这里面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光是陆望没有交出这封遗书,这件事就很可疑。陆显身前执掌吏部多年,掌握了天下官员的诸多机密,他留下的遗书,陆望又秘而不报,这里面肯定有猫腻。他恶狠狠地说道,“马上去搜!一个时辰之内,我要看到这封遗书。”
柴朗得令,立刻屁滚尿流地奔出去,带着兵丁往陆府而来。陆府外的军队已经把宅子守得水泄不通,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柴朗传了刘义豫的口令,便如饿虎扑狼般直闯内宅。
陆宽见柴朗领着兵丁凶神恶煞地闯进府里,大声呵斥,要搜查遗书的下落。他心里觉得可笑又可鄙,知道是自己安排人去密报起了作用,这些人如见了血的苍蝇在宅子中四处乱飞。陆宽佯装怒火冲天,痛心疾首地捶着胸口,哭天喊地地控诉道,“你们这些没王法的,怎么敢在尚书府四处搜查?我要告诉少爷去。”
正在陆宽演得忘乎所以时,陆望冷冷地从内宅中走出来,对柴朗说道,“随便搜。我这里并没有什么见不得的东西。”柴朗问道,“我们只是奉命来搜查逆贼陆显的遗书。陆少爷这样隐匿不报,恐怕别有隐情吧?”
陆望哼了一声,说道,“我以为是什么东西,也值得这样大费周章!不过是家父留下来一封谁也看不懂的几句诗,有什么必要去烦扰魏王和公主的清听?”柴朗阴笑着道,“陛下是不会嫌烦的。还是拿出来瞧瞧吧,免得大家面上不好看。”陆望怒道,“你们自己找吧。”说罢,便拂袖而去。
一阵轰轰烈烈的翻检之后,一个兴高采烈的兵丁在家庙的暗格里发现了这封遗书,飞奔着前来请功。柴朗得意洋洋地拿着遗书,在手中一扬,幸灾乐祸地说道,“你们好自为之吧。”得到战利品的柴朗带着一群如狼似虎的兵丁,美滋滋地奔向刘义豫的寝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