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卿得高迁!”这几个龙飞凤舞的字映入陆望的眼帘,却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关若飞的脸似乎浮现在眼前,带着若有若无的嘲笑的表情,眼底有深深的愤怒。陆望能想象他写下这几个字的心情。这封信,是羞辱,是嘲笑,还是示威?
陆望已经不愿意去想这封信背后的深意。这个童年青梅竹马的伙伴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远。不仅是远在西蜀,他的心更是被自己刺伤了。是自己把他推得远远的,让他满含悲愤地离开了京都。今后,他们的对抗会越来越多。而他,却不能对他讲明自己的苦衷。
叹了一口气,陆望点起一个火折子,重新把信揉成一团,把这团皱巴巴的纸靠近那红色的火苗。信纸烧着了,燃起红色的火焰。陆望淡淡地看着它化成一片灰烬,面无表情地走出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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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望封爵开府的圣旨下后,新的明国公府就成了京城内最热的话题。作为开国以来历代主人全都位居显宦的夏国名门,明国公府无疑成为京都人人侧目的显要之地。特别是这一代的明国公陆望,更具有传奇色彩。
童年的名头就不用说了,当年曾让满城轰动。而少年的经历就更奇了,被父亲赶出了家门,居然又蒙夏国宗师玄空子收留为徒。青年下山,回府却反戈一击,亲手把陆显献给了新皇刘义豫作为见面礼。
至于陆望怎么从被怀疑的不利地位中翻身,得到信任,进而任命为文渊阁大学士,而后戏剧性的金殿救驾,一跃被提升为内阁次辅,就更是传的神乎其神。而现在,刘义豫下旨让陆望继承明国公爵位,更赐他开府,更是表示了极大的宠幸。看来陆望在刘义豫的朝廷里,也是前途无量啊。
陆望开府的日子就定在初七。御赐的“‘明国公府”的匾额将在开府那天送来,而从赤月以下的王公大臣都将前来恭贺。这可是给足了陆望面子,在刘义豫的朝廷里,也是很高的荣耀。
其实旧的“明国公府”的匾额也是御赐的,只不过是那时的皇帝刘义谦所赐,以前一直挂在陆府的老宅。兵变那夜,这块匾额也被陆望取了下来,付之一炬。这也被很多人视为陆望与陆显决裂,下决心投靠刘义豫的投名状。
这次刘义豫送来新的“明国公府”的匾额,无疑有以新代旧的意思,更隐含深意,拉拢之意明显。陆望自然领会这层意思,居然又邀请赤月在当天为这块新匾额“揭牌”,这可更就意味深长了。赤月也愉快地接受了这个邀请。
李琉璃在听说这个消息后,捋着胡子说道,“这个陆大人真是左右逢源啊。”能让“琉璃蛋”有如此评价,可见陆望着实也是滑不溜手的厉害角色。
这样一位新贵,自然一般人都不愿意得罪,不过,也有对陆望的行为有所诟病,或者看不惯他的人。上官无妄就不是一般人。他是武将,在刘义谦的朝中又曾经是位份最高的上柱国。若不是因为刘义谦纵容崔如意做的太过分,冤杀了他的独子上官渊,他不至于愤而头像刘义豫。
这样的人,对陆望时一千个看不惯。上官无妄素来讲究忠孝之道。就连治军,他也要求兵士以孝为先。他自己以身表率,每日还伺候着八十多岁的老母吃药进食。更有甚者,上官无妄还经常亲自为自己的母亲洗脚,并且乐在其中。这样一位“纯孝”的大将军,又禀性刚直,自然是对陆望卖父的行为唾弃不已了。
正在满城都在闹哄哄地传着陆望封爵开府的消息时,多少人挤破了脑袋要提前去道贺。上官无妄却岿然不动,坐在府中慢悠悠地喝茶,也不去陆府凑这个热闹。
温若兰看着丈夫在厅中静坐,并没有出门的意思,便静静坐在他身边坐下,一言不发。自从独子上官渊被刘义豫赐死后,温若兰一度情绪崩溃,终日以泪洗面。后来,上官无妄愤而投敌,她虽感到不安,也知道爱子冤死对上官无妄打击之大,无力劝阻。
她是名门闺秀出身,自然深明大义,可是刘义豫与刘义谦为同胞兄弟,皇位之争也只是刘氏家族的家务事。换一个皇帝,未必会更坏些。抱着这样的想法,她也默认了上官无妄的投敌。可是,没想到的是,原本声称借兵的狄人,却来了不走了,就这样在京都驻扎下来。狄人的赤月公主与达勒将军更成了夏国人头上的太上皇。
这让上官无妄愤怒而后悔,又无可奈何,渐渐郁郁寡欢。温若兰知道丈夫无数次在午夜梦回之时长吁短叹,捶胸不已。甚至在上官家的家庙里,上官无妄曾经跪在先祖的牌位前,痛苦地捶着自己的头,痛哭流涕。这个温文的女子既为爱子悲痛,更为丈夫的挣扎纠结而默默流泪。每当上官无妄这样静坐时,她能做的,也只能默默陪着他。
上官无妄放下茶碗,默默地拉起妻子的手,握在掌心,轻轻地摩娑着。这两手交握间,是夫妻几十年来相濡以沫的深情,尽在不言中了。上官无妄问道,“你现在觉得,我是夏国的罪人了吗?”温若兰堵住他的嘴,轻轻说道,“不,当初你只是在他们兄弟之间做出选择而已,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夏国卖给狄人。”
他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笑道,“话是这么说,但终究是我错了。你看见这兵乱以来,夏国的百姓死了多少吗?”他脸上的表情痛苦而扭曲,咬着嘴唇,颤抖着说道,“他们都等于是死在我的手上!我的罪过,死后再也没有脸面进家庙了。若兰,以后,你随便找个乱岗子把我埋了。别让我弄脏了家里的墓地。”
一个曾经驰骋沙场的上柱国,就这样流下了男儿泪。威名赫赫的上官无妄,上官家族的骄傲,此时,把自己看得比一只老鼠还不如。温若兰默默地拿出手绢,为他擦泪。如果时间可以倒回,她也宁愿随着爱子一起去了另一个世界,倒强于在这里苦苦煎熬。
就在夫妻俩对坐流泪的时候,管家正好进来禀告。见着主人一脸萎靡地坐在厅中,夫人也满面愁容,管家也只好静静站在那儿,等待问话。温若兰见着多年的老管家进来,站在那儿不语,知道他有事要禀告,便问道,“怎么了?”管家回道,“户部侍郎李琉璃大人来拜见夫人了。”
李琉璃的母亲与温若兰是手帕交,出阁前感情极好,各自出嫁后也经常来往,为通家之好。因此,温若兰对李琉璃也视若己出,十分疼爱。特别是上官渊过世后,温若兰更是把自己的爱子之情寄托在李琉璃身上。李琉璃也体贴人情,有空便过来陪她说话。当然,对李琉璃自己来说,还存在一份刺探上官家动静的心思。
温若兰听说李琉璃来了,连忙擦干脸上的眼泪,说道,“快请。可有一阵子没见了。”管家立即出去通报。上官无妄说道,“这李家小子倒还挂念着你。”温若兰脸上这才露出笑容,说道,“可不是呢。难得这小子有心,我和她娘又是极好的。他自然走动得勤了些。”
上官无妄说道,“他别的都好,只是听说颇有些好赌,是京城赌坊的常客。”温若兰点头说道,“这事我问过他好几回。他说赌坊倒是常去,只是赌得不太大,只是玩的多些。年轻公子哥谁每个爱好的,只要他自己把得住,没事。我会经常提醒着他的。”上官无妄说道,“只是以他的品性,在这朝廷里也真是有点屈就了。他那个爹,有名的琉璃蛋,大概也是这样把他安排到了户部。”
温若兰说道,“我也不愿意他在这朝廷里做事。只是,这话我们也不太好说。毕竟户部还不是狄人直接掌管的,总归会少受些气。”上官无妄叹道,“那个骄横的赤月公主给我们的气还少吗?就说那场开春宴,居然要我们像狄人一样用刀叉一样吃肉,真是岂有此理!”温若兰说道,“那时你不也一怒之下走了吗?把狄人得罪地不轻。”
上官无妄冷冷地哼了一声。这时,李念真神态谦和地走了进来。与二人见完礼,心思缜密的李琉璃见两人脸上似乎都有泪痕,便心里猜着了大半,也装作看不见,仍然款款地与温若兰夫妻扯些家常闲话。
说了一会儿,上官无妄与温若兰的神色缓和了不少,李念真便装作无意地说道,“听说初七京城里有件大事,叔父和婶婶听说了吗?”上官无妄从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不屑说道,“是那个卖父的陆望要开府了吧?早就闹得沸沸扬扬,人人皆知了。”
李念真说道,“皇上下旨朝中一品以上与亲贵大臣都要当天前去道贺,听说他还御赐了一块匾额,打算当天让陆望挂在府上了。”上官无妄不语。温若兰便打圆场道,“你叔父对这些热闹事提不起什么兴致。年纪大了。”李念真说道,“是了,前一阵子宫里的开春宴,叔父也是早早地走了。这次叔父也不去吗?”
上官无妄说道,“不去!我都嫌走进他陆望的府邸,脏了我的鞋。”李念真心里想道,这上官无妄的成见够深的,不过也难怪,大多忠义之士是很难理解陆望。话说回来,古往今来干成大事的,又有几个能被大多数人理解呢?英雄总是孤独的,还要默默背负常人难以想象的误解和苦痛。
不过这也说明,上官无妄本质上还是一条铁骨铮铮的好汉,不会真的与刘义豫和狄人同流合污。来了上官府多次,李念真对此已经深有感触。他心里想道,是可以与陆望谋划一下,把上官无妄争取过来。
上官无妄见他低头不语,以为他见自己动怒,不知如何答话,便转过话题说道,“其实也不止我一人不去。。工部尚书刘义恒这次大概也去不成了。他上午来府里告辞,说宫里要采买的木料从山里运出来了,他要出京去监看着。”李念真皱着眉毛,问道,“他一个堂堂的工部尚书,还要亲自去监看?”
温若兰笑了笑,瞟了眼上官无妄,说道,“人家可是比他会做人。虽然人不会去,礼数却周全。倒订了个价值连城的玉屏风,作为贺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