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坐在一辆破旧的青盖小车,表情呆滞任由身体被颠簸地快散了架。马上,就快出城了。随着“得得”的马蹄声,马车渐渐到了城门外。
这里不久前,还刚刚经历了一场火灾,城墙也被熏得焦黑。旁边都是一些乱七八糟被烧成焦末的稻草,已经糊成黑炭。这里,一片满目苍痍的景象,仿佛经历了一场抢劫。
忽然,车夫骂了一句,停下车来。似乎有人在前面拦住了马车。车夫咕咕哝哝了几句,掀开肮脏的车帘,探头进来,对琥珀吼道,“你是琥珀吧!有人在外头等你,要和你说几句话。”
琥珀呆呆地抬起头,似乎听不懂车夫说的话。车夫不耐烦地吼道,“快出来。别耽误我赶路。说一会儿就回来。要不然,我这车可不等你!”
这回,她才听懂了。有人在外头等她说话。她已经到了这个境地,还会有谁来看她,等她呢?大概是找错人了吧。她无奈地摇摇头,笨拙地从车厢里头挪出来,跳到地上,往前看去。
在马车的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背影站在树林旁,等着她。琥珀心里跳了一下,迟疑地缓缓走过去。待得走近了那个背影,对方挽着一个利落的发髻,身段苗条,身着一件水红色的衫子,姜黄色的百褶裙,一条湖蓝色的腰带轻巧地系在她纤细的腰身上,飘然下坠。
琥珀似乎已经猜出了来人是谁。但此刻,她却不敢出声,含着一包眼泪,无言地看着对方的背影。
“不愿意见我了吗?琥珀。”她的声音仍然绵软而好听。像以前无数个日日夜夜,她们曾经腻在一起欢笑时一样,如此亲切地浮现在耳边。
这个熟悉得让琥珀害怕的人,缓缓转过身,凝视着琥珀。正是赤月的贴身侍女,流光。在琥珀还是赤月宫中的侍婢时,流光曾经像她的大姐姐一样,经常照顾着她,让她感到无限温暖。而也正是流光,一把扯下了琥珀挂在脸上多年的面具,露出了丑陋的真面目。
“流光,是你。”琥珀喉头哽咽着,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是好。叙旧吗?她已经没有这个资格。寻仇吗?她更没有这个脸面。的确,她已经抬不起头来看流光了。此刻,她只想逃的远远的,让流光再也找不到她,看不到她落魄而难堪的样子。
流光眼神平静地望着琥珀,似乎早已料到了今天的结局。“你不用太自责了。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不是你不小心,而是从你开始走上这条路开始,就已经注定了这个结局。被发现,被逐出,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你应该庆幸,揭发你的是陆望。”
“是的。”琥珀苦涩地说道,“陆大人真是慈悲,还是放了我一条生路。如果是公主自己发现的,我此时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这,是我最好的结局了。”
“饶弥午的药,不好。”流光面无表情地说道,“你没有发现吗?你吃药的频率越来越频繁了。去年,你只需要十天吃一次。而现在,你每隔三天就要吃一次。”
听见流光的话,琥珀如五雷轰顶,震惊不已。她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的女子,身上的血液似乎一时间全被抽空了。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你,一直都知道?”
流光微微一笑,说道,“是的,我一直都知道。从你来宫里第一个月开始,我就知道。”琥珀不敢置信地望着她,“那你为什么不告发我?”只要流光揭发她琥珀,那赤月绝不会怀疑。而琥珀恐怕早已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似乎并不想解释这个问题,流光淡淡地说道,“你其实也没有掀起什么大浪。琥珀,你太高估自己了。饶弥午,也太高估你了。一个人最大的失败,在于不能认清自己。等最后终于能认清的时候,已经没有机会回头了。前面,就是万丈深渊,退无可退。”
琥珀似乎仍然想不通,为什么流光身为赤月的贴身侍女,却并没有完全对赤月诚实。而忠诚,是一个处于上位者,对属下最本质的要求。笨一些,坏一些,也许都没关系。但是,只要不忠,那聪明伶俐,都成为了一种罪恶与危险。
“你是来嘲笑我吗?”琥珀狼狈不堪地看着流光,颤声问道。这是她最不敢面对的事情。曾经亲密的同伴,转过脸来,对着她的伤口撒盐,嘲笑着她像一条落水狗一样,被赶出了主人的家。
对她的误解似乎感到满不在乎,流光指了指身边的几个大箱笼。“我来送你,琥珀。这是我的临别礼物。”
琥珀被赶出宫门时,宫人收拾了一个小包袱,将她一些贴身用品扔了出来,并没有让她带走在宫里用度的一丝一毫。所以,现在的琥珀身无长物,只有贴身衣物和一个残破怪异的身子。流光打开身边的大箱笼,露出满满的衣物与用具,还有一些金银器物。
眼睛瞪得似乎要掉出眼眶,琥珀不敢相信,这些都是流光将要送给自己的。有了这些东西,她起码可以有尊严地活着。在苦寒的边境,还可以用这些银钱,为自己买一些过冬暖身的器物。否则,她连一个小火炉都买不起。
“我已经安排了一辆马车,在树丛那边。”流光飞快地说道,“你出了城门,就必须道驿站去报道了。那里有兵士,奉命押着你去边地营垒报到。”
琥珀朝树林那头看去,果然有一辆马车远远地停在那头。流光接着说道,“我会让这辆装着箱笼的马车,一路远远地跟着你,直到边地。那时候,车夫会来见你,把这些东西,放在一个可靠的地方。你需要时,便去取。有了这些,你不至于饿死冻死。”
她的安排很周到。琥珀的未来,有了可靠的保障。想到流光对自己的爱护,琥珀的眼睛湿润了。她哽咽着,向流光胆怯地伸出了自己的手。“你还愿意,和这个肮脏的我,握手吗?”
“你不脏。阴阳人不是罪。”流光坚定地说道,紧紧握住琥珀温暖的手。“脏的是那些利用你,摧残你的人。饶弥午,饶士诠,他们才是真正的肮脏。琥珀,答应我,到了边地,再苦再难,也要活下去。咬牙活下去,不要做糟蹋自己的事。”
再苦再难,都要活下去!咬牙活下去!琥珀在心里重复着流光的话,勇敢地点点头。“我答应你,流光。今生不知何时能再见。也许,再也不见。来生,希望我还能认得出你的眼睛。”
在车夫的催促声中,琥珀登上了青盖小车。装满箱笼的马车也不远不近地跟着。
看着远去的马车,流光长长呼出一口气,一个高挑俊秀的身影走到流光身边,并肩看着琥珀消失在远方的地平线。
“陆大人,你交待的任务,我已经完成了。”流光微笑着对身边的陆望说道。“她会勇敢的。那些东西,也足够支撑她这辈子的生活。”
“这不是我交待的任务,流光姑娘。”陆望淡淡地说道,“其实,这也是你想做的。我只不过筹备了这些箱笼罢了。我们,其实是彼此帮忙,精诚合作。”
“为什么,你不想让琥珀知道,其实是你在背后帮她?”流光饶有兴味地看着陆望。
“山月不知心底事,水风空落眼前花。”陆望喃喃道,“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你怎么知道,我想帮她?”流光好奇地问道。不仅如此幽微地洞察人心,陆望还居然大胆地找到流光,提出了这个巧妙地帮助琥珀的建议。而流光,也一拍即合,大胆地答应了。
“因为,你的眼睛里,有怜悯。”陆望微微一笑,走向了无边的旷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