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发榜那天,宁采柯并未进城看榜。他仍旧留在寺院中。天刚蒙蒙亮,他就挑着水桶,上后山去打水了。秋日的清晨,山间仍然十分凉爽,草叶上还有薄薄的露水秋霜。
宁采柯穿着僧人借给他的粗布衫子,挑着两个水桶,走在回寺院的小路间。昨夜刚下了一场秋雨,山石上有些滑。宁采柯小心翼翼地抓着水桶,一步一晃地向前走着。
他在寺中住了这些日子,没有一天耽搁过给厨房挑水。就算是大考的那天,他也是半夜起来挑水。把水缸灌满之后,他才坐上展原山的马车,一起赶往城中,参加秋试。
今天是揭榜的日子。宁采柯已经默默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等到榜单出来后,如果仍旧榜上无名,他就回到老家,不再进京了。从此老死乡间,安心耕读,做个隐居的山野之夫了。
正在低头看路,突然宁采柯脚下一滑,身子一歪斜,便跌倒在山石小路上。他肩膀上两个满满当当的水桶,也就“扑通”一声打翻在地。
清水泄在地上的沙石间,转眼间便钻进泥土,无处可寻了。宁采柯欲哭无泪,只好爬起来,揉揉自己发酸的膝盖,看着两个打翻的水桶叹气。看来,得重新跑一趟,再去把水桶灌满了。
他重新挑起水桶,转头向后山走去。忽然背后传来一阵笑声。“傻小子!你还要重新去打水吗?”
宁采柯转头一看,正是那日带他去见陆望的髯须男子。他仍然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抱着长剑,斜倚在一棵老树边。
“是你!”宁采柯欣喜地迎上前去。“贵客到此,有失远迎了。”
那男子扑哧一笑,“我叫庄无命。大人叫我来见你。”
“庄大哥,”宁采柯有些手忙脚乱,有些为难地回头看着打翻的水桶。“这。。可否让我先去把水打好,再来招待你?”
每天清晨的这两桶水,是宁采柯要求自己必须为寺院做到的。如果没有完成这个自己强加给自己的任务,宁采柯似乎觉得一天的饭都吃得问心有愧。
“哈哈哈!”庄无命仰天大笑,几乎喘不过气来。良久,他捶着胸口,“你真是有意思。我好像有些明白,大人为什么喜欢你了。”
宁采柯有些脸红。他嗫嚅道,“我住在寺里,方丈和僧人都没有收我借宿的费用。我又是个书生,只能为寺里干点力所能及的活了。这两桶水,是每日我规定自己必须要打的。”
庄无命忽然走了过去,轻巧地把两个水桶一提。“我去帮你挑水吧。一会儿便回来。你在这等我。”
还没等宁采柯来得及反对,庄无命已经提腿飞奔,走得不见踪影了。宁采柯瞠目结舌,张着嘴巴,站在树林间,凝望着庄无命消失的方向。
原来,陆大人派来的这个人,居然有如此身手。庄无命的功夫让宁采柯咂舌。片刻之后,他就提着满满的两桶水,重新出现在小路上。
宁采柯见庄无命提着水桶飞奔,居然如履平地。那水桶在他手上如两片羽毛,似乎毫无重量。
他来到宁采柯面前,便对他说道,“走吧,我帮你提过去。这是大人吩咐过的。让我为你代劳。你是个书生,老是这样干粗活,太大材小用了。”
庄无命拔腿飞奔,在前面领路。对这个寺院,他似乎已经十分熟悉。宁采柯听得是陆望吩咐,便没有再反对,跟在庄无命后面,来到了寺中。
把两桶清水倒进水缸,庄无命拍了拍手,对宁采柯说道,“立刻同我进城吧。”不等宁采柯反对,他不由分说拉起了宁采柯的手,便向外飞奔。宁采柯只好拿起行李,同庄无命一起向城中而来。
此时,天已经大亮。微寒的大街上,考试院外已经挤的水泄不通。红榜已经贴了出来。看榜的士子,一个个把脖子伸得比鹅还长,翘首以盼。
大多数人看了之后,都是唉声叹气,捶胸顿足。“唉!这题目那么难,我早就知道自己考的不好!”“真是白跑一趟。得打道回府了哦!”“陆大人出的题,真是难住了不少人啊!”
也有少数欣喜若狂的幸运儿。“有我的名字!”“终于上榜了!我这样的穷书生也能上榜!陆大人真是太公正了!”
在吵吵嚷嚷之间,宁采柯迟疑地站在人群外,想等众人散去,再去看榜。忽然,有人回头看见了他,便大叫起来。
“宁采柯!榜眼来了!”“真的是他,宁采柯!”“他可真是走运啊!”
在考场中见过宁采柯的士子也有不少。他们见到宁采柯也来看榜,便齐声嚷嚷。有脑瓜子活络的,便连忙上前来拉宁采柯。众人自动让开一条路,让宁采柯前去那堵墙边看榜。
在众人的簇拥下,宁采柯走上前去,抬头看着那张大红榜单。在最上面的显眼之处,果然写着自己的名字,宁采柯!他是秋试榜眼!
宁采柯微微觉得晕眩。他的眼睛湿润了,心脏狂跳不停,指尖也微微颤抖。三次了!这第三次大考,他终于从一个默默无名的乡野之人,一跃成为众人瞩目的新科榜眼。
他缓缓蹲下身子,捂住脸,肩膀微微抖动,无声啜泣起来。多年的期盼一直落空,他早已经灰心丧气,以为自己已经毫无希望。这次不过是为了有始有终,才勉强进京赶考,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没想到居然有此奇遇,从此鲤鱼跃龙门,跨进了一扇崭新的大门。
围观的众人忽然沉默,陷入了一片寂静。宁采柯寄居在京郊的寺庙,一些进香的士子也见过他。据说他连借宿的费用也付不起,只是每日给寺院打水。如此一个贫寒之士,更谈不上有一丝人脉关系。他居然能够上榜,可见凭的是自己的才学实力。
“陆大人真是爱才啊!”“这是最公正的一次考试了。”“我们这样的穷书生也能中榜,让人心服口服!”
这时,一只宽大的手轻轻放在宁采柯的肩上。“采柯!祝贺你!”
展原山来了。他把宁采柯轻轻扶起来,热情地说道,“兄台从此能够青云直上,一展宏图!”
宁采柯动情地点点头。他又仔细看了看榜单。展原山是探花!他的眼睛也亮了起来。不过,这榜单上的状元名字倒是十分刺眼。郑翰文!
展原山中榜,也是实至名归。只是郑翰文这样的无良小人,居然也高中状元,让宁采柯有些不解。
“郑翰文是走了饶皇后的路子,让宫里打招呼的。陆大人也没办法,压力太大了,很难顶住。”展原山轻声对宁采柯解释道。宁采柯点点头。他也知道宫廷政治的复杂。陆望要在宫廷与朝政间平衡,十分不容易。
“是啊!陆大人已经很公正了!”众人也附和道,“除了这个状元,其他中榜的士子,大家都心服口服!”
“哎呀,大家看!除了状元,其他上榜士子的考卷文章都贴出来了!”一个考试院的官员正在张贴上榜的文卷,引起了一阵骚动。
众人都奔过去,如饥似渴地拜读起来。还有不少人掏出纸笔,当场抄写默诵。人群中,不时响起一阵喝彩声。
“宁采柯的文章太好了!其实,他才应该是真正的状元!”众人都是文章才学之士,自然懂行。宁采柯才学出众,文卷公布之后,更是众口称赞。
“陆大人用心良苦啊!”众人纷纷叹道。“有这样的主考,真是天下士子之福啊!”
宁采柯和展原山也暗暗赞同。把上榜士子的考卷都公布出来,是前所未有之举。一切自有众口品评,可见主考公正无私。除了那个所谓的状元,众人皆知是饶皇后钦点。
“两位相公,请跟我来。”庄无命轻声示意,便带着宁采柯和展原山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