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落在不远处喝着茶皱着眉的少女脸上,微微一顿:“康王殿下此刻正在厅堂,不如三姑娘就此离去,以免惹出是非来。”
夏侯妙妙抬头看他,僵着脖子低头:“不用。”
顾垣彻夜闯了驿馆,显然得到准确消息,这时候她跑了,等同于掩人耳目,越描越黑。
哪怕上辈子不曾接触感情,夏侯妙妙也知道彼此之间最重要的是信任与坦诚。
景辰良不说话了,收回视线,本想倒一杯茶喝,想到这茶壶刚被对面的女子当茶杯用,一时间有些下不去手。
两人相顾无言,时间在默默流淌。
没过多久,顾垣提着蔫吧吧一脸‘对不起全世界’表情的景忧大步流星,推门而入。
入目便是对坐一言不发的两个人。
景辰良洁白如雪的锦袍里依稀可见鲜艳如血的大红色,料子很好,为南阳特供之物,一年也不过两三匹产量,着实难得得很。头顶发冠整齐端正,双龙珠一动不动,红色发带自然而然垂在两颊,越发衬得肤色光洁细腻。他五官平和,不喜不怒,唇色殷红,如同点了丹蔻,再往下是修长优美的颈线…
很美的男子。
再看夏侯妙妙,这姑娘身上还是今日那件淡粉色长裙,隐约可见三分褶皱,头顶上那经过他的手亲自佩戴上去的发钗掉了一支,不知落在何处。她的目光淡淡地看着他,没有被抓的尴尬羞愤和难堪,更像是端坐着等他。
这一刻,即将崩塌的机智归位。
顾垣深吸一口气,将手里的人放下,努力扯出一丝笑容:“妙妙过来。”
夏侯妙妙直接站起来,笑着走过去:“来得很及时,不早不晚刚刚好。”
早一刻,她还躺在床上挣扎不过来,晚一刻,她可就离开了。
顾垣拉着她的收,目光望进她眼底深处,诡异的,夏侯妙妙看到几分庆幸。
“你等我一会儿,我和景少主说两句,便带你回府。”顾垣抿了抿唇,低声嘱咐道。
“好。”
阿桑走上去,挂着习惯性的笑容:“姑娘,请随我来。”
顾垣拍了拍她的脑袋,夏侯妙妙歪头看了他一会儿,终究是跟着阿桑离开了。
门被关上,景忧从地上爬起来,白嫩的脸上留有清晰可见的暗紫色,他毫不在乎额额挡在景辰良面前:“九哥,要怪就怪景忧,此事与公子无关,公子由始至终都不知道,否则,光明磊落的公子怎会同意?一切都是景忧自作主张。”
景辰良一把将景忧拽到身后,慢慢直起腰:“康王殿下…”
一语未尽,顾垣的拳头直接招呼他的面门,本可以躲过去的他,却是绷紧了身躯,硬生生受了一拳头。
“公子!”景忧眼睛瞬间红了,忙扒着公子的袖子,一脸惊惧,晶莹泪珠自眼角滑落。
被顾垣抓住时的他没有哭,被按着打一顿、说从此恩断义绝时的他也没有哭,但是看到自家公子挨了打,流了血,景忧哭了。
所有的脆弱与无助,暴露无遗
他的公子,该是站在云端高阳处,受尽世人追捧与崇敬,而不是…
“顾垣,我恨你!”
顾垣面色更加冷漠,“恨?你有何资格与本王说恨?顾景忧,本王恨不得从来不曾认识过你。”
顾垣自认是个冷血无情的人,所有的善良,留给一个叫做温庭叶的女子,后来分出一丝给顾景忧,护着他在步步维艰的南阳皇宫里生存。他当时所做的一切,也许不过是太过无聊的时间打发,但不可否认,亲密如四皇子顾临沂都比不得一二。
然,这个人是怎么对待的?
因为一个收留过自己、让自己堕落成下人的人,不惜朝他的人下手!
顾垣简直不敢想,若是真叫他得手了,自己会做出什么了。
景忧面色一点点变得苍白,所有的理直气壮和自我安慰,都不如九哥一句‘恨不得不曾认识过你’。
若说公子给了他第二条命,那么九哥,便是照亮他生命的光。
光没了,前途一片黑暗。
哪怕动手之前做好了无数个准备,也猜测九哥眼里容不得沙子,真到了这个时候,景忧忍不住生出迷茫——选择公子,放弃九哥,后悔么?
景辰良唇角挂着血迹,丝毫不减弱他的风度翩翩和优雅气度:“殿下,景忧尚且是个孩子,年幼无知,正需要有人引导指正。是景某这为人师者之过,殿下如何作为、为三姑娘讨回公道,景某断无半路反对。”
顾垣讽刺一笑,果断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句话:“本王忙得很,对于不想干的人从来不会浪费力气。”
“九哥。”景忧面色苍白。
选择了公子,他并不后悔,可是,从来包容他的兄长,为何这一次不能原谅他?不就是一个女人么?
至于因此兄弟断义?
忍不住有些无措,想和以前一样扑过去抱着九哥的腿讨饶,双腿却黏在地上一般,动都无法动弹。
景辰良叹一口气,摸着他的脑袋,“是我的错,景忧还那么小…”
“完了?可以回去了?”夏侯妙妙睁大眼睛,看着没有一点表情变化的顾垣从里面走出来。
顾垣瞥了她一眼,哼了一声:“回府。”
夏侯妙妙凑过去,将自己的爪子塞过去:“明荣华是你妹妹,我揍她一顿你会不会报复我?”
顾垣步伐一顿,动了动唇瓣道:“不必了,我已经让人动手了。”
“嗯?”
“她往你身上动手脚,我就让人原样还回去。”
“我就说那香味香得有些奇怪!‘良宵吉时’这种东西竟然真的存在!”口气竟然带着几分兴奋。
顾垣:“…不是什么好东西,妙妙不要多接触。”
夏侯妙妙点点头,上辈子也是听说过春药的存在,听说古代后院女子之间的争斗很多都是以清白为代价,但穿越了那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见,忍不住生出几分好奇与兴奋。
两人很快回了夏侯王府,夏侯珂派人来了一趟,送一整箱子的珠宝首饰,没多久,夏侯王爷也让人送了个匣子来,一个京城黄金地段的铺子,和五千两银票。
收礼收得多了,夏侯妙妙也没拒绝,说了两句,便将人打发走。
“今日累着你了,好好歇着,明日我再来看你。”
顾垣盯着她喝下药汤,摸了摸不冷不热的手,又把了脉,心里有了谱,这才告辞离去。
等人有了,风霜才沉默着走进来:“姑娘,潘掌柜传来消息,几位公子聚首京师,似乎是老楼主即将到来。”
夏侯妙妙勾唇一笑,“当成不知道,且等上两日。对了,曲宗宗身在何处?”
“数月前由我们的人送至湾沟码头,改头换面,加上那一身出神入化的缩骨功,已然打入内部。每日有消息传来,甚是平常,目前没有太大的动静。”
夏侯妙妙点点头,“嘱咐她小心一点,不必逞强。”
“是。”
夏侯妙妙看着风霜低眉顺眼,叹息一声,本想劝说两句,终究还是咽下去了。风霜向来沉稳,这一次毒杀顾垣给自己带来不小的麻烦,后来被潘掌柜领回去回炉重造,再出来,人更加沉默了,言行举止也是小心谨慎。
夏侯妙妙有些想劝说两句,都是自己人,没必要张口闭口规矩和进退得宜。
不过还是没说出口,风霜…比不得风华,内心创伤难以抹除,除了夏侯妙妙,根本不愿意多有接触。作为主子,实在不愿意给风霜一个被嫌弃的暗示。
暗暗叹一口气,突然想到顾垣曾经提起过的婚约。
看了风霜一眼,道:“你留在家里,我去去就回。”
风霜点点头,并无二话。
夏侯妙妙换了一身暗色夜行服,踏着月光消失在月牙楼,风霜默默的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直到人完全看不到。
在院落之中,戴长松坐在厅堂之中,手里端着一杯热茶,有一口没一口的抿着。对面一个身穿长袍的大夫,背着药箱,垂手而立。
“大公子,请恕属下无能,二公子身上的蛊虫,属下实在是无能为力,费尽心机也不过是延缓蛊虫发作罢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若是大公子有办法还请尽快施展,免得越是拖延下去越是耽误,眼见二公子日渐消瘦,属下准时不敢保证能够再拖延多久。”大夫低声说道。
作为一个大夫,说出这样一个一番话出来,实在有些难堪,尤其像他这种被使人尊称为神医的大夫,可是没办法,戴长柏身上的蛊虫的确是手无策。
戴长松合上茶杯盖子,将之轻轻放在身边的茶桌之上,不急不缓开口道:“我知道了,有劳神医。”
“属下应该的。”大夫忙拱手说道。
戴长松笑了一下,伸手一招,让身边候着的下人将大夫带下去休息。
已经忙碌了一整天,这大夫上了年纪,神经紧绷了一整天点饭汤都没吃过几口,这会儿眉宇之间满是疲态。
大夫露出感激之情,拱手施了一礼,背着药箱子,跟着引路的下人离开。
直到整个厅堂空无一人,戴长松才揉了揉眉心,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候,外面的下人走进来传话:“大公子,三小姐来了。”
戴长松下意识看向窗外,那里已然漆黑一片,唯有斑驳树影在晃动,凄凉,冷漠。
“请她进来吧。”戴长松心里止不住生出渴望,也许妙妙此次前来是为了救长柏的?
忍不住想起当日的交易。
但他更知道夏侯妙妙内心的冷硬,对方没有做出举动之前,断不能放大希望。自我暗示了好几次,终于将生出来的希望压下去,手边的茶水一经冷却。不得不叫来下人重新上两盏热茶再送来两碟配茶吃的茶点。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夏侯妙妙已经跟着下人走进来,没有任何打招呼的举动,直接在长松身边的位置坐下,端了茶喝了一口,眯起了眼睛说道:“今日我会放血救他。”
说的是今日,而不是现在。
戴长松点点头笑着说道:“任何需要只管开口,不过我带来的大夫今日因为长柏病发忙碌一整天,此时正在隔壁厢房休息,若是可以,请让大夫歇息上小半个时辰。”
夏侯妙妙:“可以,现在也不是放血的好时刻。”
戴长松挑挑眉,目光变得深邃。
时至夜深人静,两个守夜的丫头缩在脚踏上撑着下巴半睡半醒,一道黑影悄然推开窗户,落地无声。
当他伸出一只手想要靠近床上之人时,床上的被子突然被掀开,直直罩在黑影头上。
黑影忙将之甩开,重得光明之际,喉咙却被一只细白手掌掐了个准。
“四叔,别来无恙啊,也不枉费我费尽心思等待一年多的时间,可真真是叫我好等,四叔可真够沉得住气,只不过,还是可惜了。”夏侯妙妙嘴角上扬,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直勾勾盯着蒙了面的黑衣人,眼神笃定。
黑衣人被锁了喉,一句话也发不出来,一双眼眸格外阴沉,听了她的话更是黑沉,如同浸了冰水的铜锁,刺骨冰冷。
“哎呀,忘了四叔这时候说不出话来,不过没关系,四叔不用开口也没关系的,反正我知道是你,夏侯王爷等人也知道是你。”
随着她的话语落下,自几个角落里走出几个人,夏侯王爷,夏侯珂,夏侯琪,戴长松,还有戴王妃,甚至以养病封闭院子不出的夏侯云滟也被请了出来,竟然所有的主子都出面了。
黑衣人瞳孔猛缩,一抹惊色浮上眼球。
“四弟,我自认待你不薄,哪怕你只是个庶子,我也不曾打压过你,该有的从来不曾缺少过,甚至在你科举之时搭了一把手,将你捧上吏部的好位置,可你为何如此对待我夏侯王府的?”夏侯王爷沉着脸,眼眸里看不出情绪。
黑衣人不说话。
夏侯妙妙嗤笑一声,直接动手将他脸上的黑色面巾扯下来,果然是四老爷夏侯智。
“啧,四叔深藏不露,所有人只知道夏侯王府四老爷文采不凡,却不知四老爷也是个内家高手呢。就是不知道戴长柏知道些什么不该知道的东西,才让四老爷不惜暴露身份也要将之灭口?”夏侯妙妙松了手,后退几步,双手环胸,似笑非笑的看着夏侯智。
这个人,她盯了一年。不止顾垣派人盯着,她也有人日夜不离,因此,夏侯智这一年里如何谨小慎微隐藏自己,如何在自己的地盘砚池崭露头角,她了如指掌。
到底是王府的血脉,比去年那个女人要麻烦得多,恐王府众人觉得自己栽赃嫁祸,恰好戴长柏生机日渐消弱,这才想着守株待兔,捉贼拿脏。
“是因为那张图纸么?”夏侯王爷沉沉开口。
一直没说话的夏侯智面色微微一变。
“你也听说过那个传说?所以费尽心机,小心蛰伏,谋划了二三十年才动手?”
夏侯智木着脸不开口。
“看来是猜对了。至于长柏…你不惜给他下蛊虫,想来是这个大块头发现你的行踪,或者说,已经抓到你要命的把柄了吧?是什么?与顾东荣有关?”
“住口!”
夏侯智终于开口,表情略狰狞,他面色阴骘而凶狠:“国师的名讳岂是你可以直呼的?”
夏侯王爷唇角动了动,还想开口说什么,就听身边戴长松道:“果然是他。”
夏侯妙妙听得云里雾里,她猜测王府有她不知道的秘密,他想不到这个秘密竟然和南阳国师顾东荣有关系。
到此为止,蛊虫的事和顾东荣扯上关系,藏宝图也和顾东荣扯上关系,紧接着就是夏侯王府…
这顾东荣,究竟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