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一日,夏侯妙妙就将风霜单独留下,“你待如何?明知道我不喜欢厚重的规矩,你还在我面前日日谨言慎行?风霜啊风霜。”
风霜眼泪当即就下来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姑娘,是我错了,请姑娘责罚。”
“我责罚你干什么?”夏侯妙妙捂了捂脸,叹息道:“我曾经说过,只要你们不背叛,万事好商量,你做到了,其他的小错误都可以当成没看到。如今风华有了自己的归宿,而你,还是孤零零一个。姑娘我希望你和风华一样,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快快乐乐的活下去,直到寿终正寝。过去的已经过去,它们只会是丰富人生的经验,不必日日揪着不放手,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眼睛要向前看,否则,看不清楚前方障碍,容易摔跤。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风霜已经泣不成声,她知道自己的性子,说的好听点是谨慎小心,说得难听点却是自卑、自艾自怜。幼年被卖的经历,在她心里留下难以抹除的阴影,要家人干什么,只会带给她无尽痛苦,她有姑娘就够了。王府家生子不少,外面买来的奴婢也不少,梳头从此不嫁的人也不在少数,很早之前,她就决定一直陪着姑娘,直到生命终结。
可姑娘明显不希望她就此蹉跎下去。
夏侯妙妙扯了扯唇角,美人一哭,梨花带雨赏心悦目,她的风霜啊,哭泣的模样却像个孩子——受尽委屈,嚎啕大哭。
忍了忍,扔过去一方帕子:“顾垣身边的阿钊就不错,虽然人黑了点,木了点,但老实可靠,身边也没什么通房之流。我现在问问你的意思,别沉浸在过去拔不出来,去看看这个世界,看看身边的人,一辈子就短短几十年而已。若是你觉得可以,那就告诉我,我自然会为你做主。当然,你也别顾忌我,别因为我说阿钊不错,你就选择将就。嫁人是女人第二次投胎,自当慎之又慎,若是下半生孤苦无枝可依,我宁愿你继续留在我身边,好歹不会让人欺负了你去。”
“姑娘…”风霜趴在她脚背上,哭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出来。
夏侯妙妙忍了忍,没忍住,终于弯腰,僵着手将地上的帕子捡起来,按在她脸上,嫌弃道:“哭什么,也太没出息了,哭成丑八怪姑娘我将你一脚踢回淮西府去,省得留在身边碍眼!”
一墙之隔,风雅按了按眼尾,再三庆幸自己当年误打误撞碰上的人是姑娘。
瞥见身边的人依旧拘谨和无措,风雅忍不住笑出声:“小叔你干什么?又不是第一次见姑娘,何必露出这幅样子?”
“那不一样。”鹤长生咽了咽口水,常年邋遢的模样已然被干净整齐取代,已经年过三十五的他宛若二十出头,看起来景忧带了几分隽永风流之态。他脸庞微红,粗糙的手勾了勾风雅的手掌:“去年见的是不相干的人,今日见的却是…”
意味深长的看着风雅。
风雅面色一红,有些别扭的甩开他的手:“小叔继续说啊,今日见的是谁?”
鹤长生突然一笑,忐忑不安,紧张与拘谨一下子就散开了,原来并不只是他在紧张,她也在紧张的啊!
“自然是,你的主子。”跟丈母娘一样的主子。
鹤长生眼眸带着喜色。
从来只会和药物相伴的他,从没想过自己有遭一日也会谈婚乱嫁。
风雅这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小时候尤为玉雪可爱,尚且不懂事时,还曾嚷嚷着要嫁给他。
时隔二十年,竟然成真了。
“外面是风雅么?进来说话。”两人脸红红格外纯情时,屋里的夏侯妙妙说话了,略带几分急切。
风雅微微一笑:“姑娘最耐不住丫头的眼泪,好多年前,风华摔了一跤哭成风干的咸鱼,姑娘急的一身汗,怎么诱哄也没用,我记得当时姑娘直接拿了锦帕,堵了大哭不止的风华,人都憋过气去了。这会儿风霜哭了,指不定正手忙脚乱,又是威逼利诱,又是嫌弃警告,又是小声安抚。”
鹤长生听得新奇:“竟有此事?倒是新鲜。”
两人走进屋,风霜已经不哭了,只是肩膀一抖一抖,小脸通红,眼睛肿的看不见,看起来格外可怜。
夏侯妙妙急切开口:“风雅,你来得正是时候,我正想让人去找你,想问一问你…”她的话没说完,猛然发现风雅身边的鹤长生,也发现他们相扣的十指。
震惊的瞪大眼睛,“你们?”
声音都在颤抖。
卧槽!这可是一对叔侄来着!
虽然两人没有血缘关系,可这在古代,父亲的结拜兄弟,那就等同于亲兄弟啊!
夏侯妙妙捂了捂扑通扑通直跳的心口,忍不住拿眼睛去瞪鹤长生,个老不羞,一把年纪了还勾引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老牛吃嫩草,不知廉耻!
旋即又恨铁不成钢的瞪风霜。
看看,人家什么都不需要她操心,下半辈子就自己搞定了,你呢?只会哭哭哭,没出息的东西!
风霜:“……”
默默擦去眼角的泪珠,嘴角上扬,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风雅噗嗤一声笑了,手上一个用力,将身边绷直了身躯,傻乎乎盯着姑娘看,一脸紧张的鹤长生拉着一起跪下:“请姑娘做主,我和小叔情投意合,心意相通,恳请姑娘为我二人赐婚。”
鹤长生膝盖重重跪地,剧烈的刺疼叫他整个人都不好了,忍不住阴阳怪气道:“你个小姑娘,管别人成亲不成亲,快快点头就是了。”
夏侯妙妙气笑了,抢走了我的人,还怪我年纪小不配于你赐婚?
“风雅,依我之见,这鹤长生年纪未免太大了点,都可以当你爹了…”
鹤长生炸毛了:“胡说八道!我大哥比我还大几岁,我哪里生得出雅雅这么大的女儿来!?我才三十五岁,三十五岁!哪里一把年纪?你个小姑娘不懂别乱说!”
“雅雅?”夏侯妙妙抖了抖身躯,斜眼去看风霜,一脸‘你看,你看,人家都开口叫雅雅了’。
躺枪的风霜噙着笑容,可乖巧,就是不回应。
风雅轻咳一声:“姑娘,是我心悦小叔,主动缠着他不放,他被我缠得没有办法,这才点头同意的。”
身边的鹤长生瞬间红了脸,眼神闪闪躲躲,跟做贼一样。
谁能想到,雅雅追求的人的手段这么简单粗暴,仅仅步步紧逼已经不算什么,她还凶狠的往自己身上下毒。然后让他去救,借着肌肤之亲说什么不会怪他,一次两次,三次四次,碍于大哥唯一的血脉,他明知道对方自己下的毒,却没办法置之不理,鹤长生的确被缠得没有办法,可终究动了心。
再后来顺理成章,只待一场婚礼。
夏侯妙妙看了两人半天,这才慎重开口道:“风雅,你确定了么?下半辈子就和鹤长生一起过了么?”
风雅郑重点头:“姑娘,你也知道我从来痴迷医术,早些年被仇恨蒙蔽,不惜以身试毒,如今身子已经坏了根子,这辈子也就孑然一身了。好在小叔并不嫌弃我,愿意陪我走完下半辈子,如此,也不至于老来孤苦伶仃。”
夏侯妙妙凝眉,风雅的身体的确坏了,早些年为了锻炼医术,药人已经满足不了她对医术的精益求精,转而在自己身上试药。她劝说了几次,对方都以‘为了报仇,便是身死也心甘情愿,只盼在死之前为姑娘分担痛苦’为由,依旧我行我素。
可以说,夏侯妙妙这具破败的身体能够在短短八年的时间里恢复,很大程度是因为风雅帮她打下的扎实基础。
“孩子并不是全部,风雅,收养一个也并非不可…”
风雅笑着摇头:“姑娘,血脉相连终究是不同,收养孩子说得简单,可谁都想知道自己就来来自何处,追溯本源。若将来有合适的,我自然不会拒绝,可,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差了不止一层肚皮的关系,还有一种发自灵魂的隔阂。”
这也是当世人为何不让子嗣流落在外的主要原因之一。
血缘,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
“我一定会治好雅雅,就算不能,我也不会让别人欺负了她去。”鹤长生梗着脖子,面色涨红,很是别扭:“请姑娘同意我二人喜结连理。”
夏侯妙妙看风雅坚定,也就松了口,理智上她并不看好鹤长生。
刚准备和风雅定一个成亲的良辰吉日,却见夏侯珂沉着脸,步伐匆匆,也不管她屋里还有其他人,直接开口道:“快随我去救你二哥。”
说着话,拉着人就要离开。
夏侯妙妙皱眉,忍不住生出一种心慌意乱的感觉,她甩开胳膊上的大手,深吸口气,道:“世子哥哥这话何意?”
夏侯珂道:“你二哥中了蛊毒,如今躺在床上人事不省,只吊着一口气,大夫说…”撑不过一刻钟!
夏侯妙妙眼皮狂跳,竟是想也没想,反手抓住夏侯珂起身就走,“风雅,此事你和鹤长生斟酌着,待我回来,再同你细说。”
“姑娘自去,风雅定然将一切办理妥帖,不叫姑娘操心。”风雅见她面色有异,自然不敢耽误,忙回话道。
“雅雅,你留在这里还是同我一起去?听世子的话,二少爷似乎有些不好?病了要看的是大夫,不是姑娘。”鹤长生最喜欢疑难杂症,这会儿听夏侯珂说的意思是夏侯琪已经没有多少时间。
多么好的实验体啊!
眼睛晶亮,闪烁着几分迫不及待的狂热。
风雅拍了拍额头,抓住他警告道:“去可以,但不能擅作主张,姑娘和二少爷同胞双生,牵扯不是一般的深,你敢叫姑娘难过,我会亲自剥了你的皮。”
鹤长生头皮一麻,颤颤巍巍的问道:“哪怕我是你相公,你也要剥了我的皮?”
风雅郑重点头:“是。”
鹤长生咽了咽口水:“我知道了。”
夏侯王府的主子再一次齐聚,所有人围在床边,焦灼又束手无策。
不知道谁先看到了夏侯妙妙,张口说了一句:“妙妙来了,快点让开。”
被堵住的路一下子让了开。
夏侯妙妙顾不得其他,坐到床侧,伸手去摸床上那面色发黑的人,“夏侯琪?”
自然是无人应声。
夏侯妙妙二话不说,取出药丸子塞入夏侯琪口中,同时抓着夏侯琪的手腕,悄无声息往经脉灌注灵气。
众人屏气凝神,目光灼灼盯着夏侯琪。
好半天,夏侯珂才惊喜道:“气色缓和了!快,神医快给看看!”
夏侯妙妙退了开,皱着眉盯着夏侯琪。
大夫看了又看,脸上浮现几分红晕,哪怕已经是第二次见到神奇的一幕,大夫还是忍不住心血澎湃:“多亏了表姑娘的药,表少爷很快就会恢复如初。”
所有人重重松了一口气。
“你没事吧?”戴王妃发现她脸色变得苍白,忍不住问了一句。
夏侯妙妙看了她一眼,轻轻摇头。
戴王妃张了张口,终究没再说什么,使人留在院子里候着,有任何蛛丝马迹立刻回报,自己回到小福堂里,念经祈福,两行清泪悄无声息打湿了脸庞。
夏侯琪暂时没事,具体发生了什么,还要等人苏醒过来才能确认。
夏侯妙妙让鹤长生留下随时待命,领着风雅回了月牙楼,“把院门关上。”
风雅忍了一路,这会儿可以畅所欲言,忙转身将院门重重关上。
也就是在这一刻,夏侯妙妙一口浓血喷了出来,整个人瞬间退去血色,苍白得宛若一具尸体。
“姑娘!”风雅面色大变,一把将人扶住,同时伸手把脉。
夏侯妙妙重重喘息,身躯开始颤抖,赞同止不住的涣散。
风雅大声喊了人,几根银针下去,又一连捏碎了五六颗药丸子灌进她口中,等到风霜带着人匆匆跑出来,合力将之抱进屋子里。
不过一刻钟,顾垣一身寒霜而来,挥开挡路的丫头,把了脉,沉着脸下针,好半天过去,脉象趋于平稳,顾垣才带着一身冷汗走出去。
“发生了什么?”
风雅事无巨细,如实相告:“二少爷中了蛊毒,大少爷请姑娘前去救命,姑娘只喂了一颗药,等到回了院子,竟然吐了血,脉象失去控制,凌乱而暴戾。”
想起刚刚发生的事,风雅还是忍不住全身冒冷气。
明明什么也没发生了,为何突然出现如此可怕的事?
顾垣冷笑一声:“看来王府还是不够干净,有了一个夏侯智,又出现了第二个夏侯智。”
风雅瞳孔一缩,还想追问什么,顾垣却不给她机会,甩袖走进内堂,风雅只能憋着一口气,默默退去。
虽然有医术更高明的王爷在,姑娘十之八九不会有事,可风雅还是忍不住想要多做打算。
内堂里,夏侯妙妙已经睁开了眼睛,面色还是惨白的,眼眸深处却没有一点病态。
“你可真是胆大包天!”顾垣看到醒来的人,立刻虎了脸,“经脉逆行,气血上涌,你这是不想活了么?”
夏侯妙妙冷静道:“不是我不想活,是有人不想我活,有这么一个潜在危险存在,不除不快,不如将计就计,正好将人引出来抹杀干净。”
“那你也不能将自己的小命置之不理!你可知道,阿桑说你吐了血,人事不省,我有多么害怕?”顾垣双眼一点点变成赤红色,瞪着她表情凶狠:“我不反对你亲自报仇,也赞成将隐藏在深处的敌人揪出来,可方法千种万种,用自己的身体做诱饵是最下等的做法!”
“可也是最直接有效的捷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