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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间一个清瘦束发的道人,衣衫破旧,头发花白,可能是因为被关了几天也受了些苦,脸色看上去不怎么红润,但是一双眼睛却很有神采,如果他就是魏瞻,那么如今他应该是至少也年逾古稀,但是精气神儿却完全不像。

再然后是一个神情有些局促的五十来岁的妇人,再两个已经有人认出来了,是西街那边戏园子的掌柜和一个伙计。

这几个进门之后,萧昀佯装漫不经心的打量了魏瞻两眼。

几个人跪在面前。

周畅源先问的戏园子的老板和伙计,因为萧樾夫妻最近几年一直在京城,已经被人熟知了,这俩人都很清楚的说明了六年前在戏园子里的事,萧樾带了旁边的这个老道士过去,武昙和家里兄长弟弟和他们不是一个雅间,但伙计路过二楼的时候曾经看见武昙站在萧樾的雅间门前和萧樾的侍卫说话。

当然了——

在这件事里,武昙就是个无关紧要的边缘角色,有没有她都无碍大局。

只是因为她容貌出众,很惹眼,倒是意外给这戏园子里的人增加了不少印象,更加牢靠的记住了萧樾那天带魏瞻过去的事。

魏瞻只是听着他们说,并没有吭声,似乎并不打算反驳。

萧昀心里就越发烦躁,随后又转向跪在最边上的妇人,不耐烦道:“那这个人又是谁?”

那妇人使劲把身子伏在地上,不敢窥测天子真颜。

“陛下应该是想说就算萧樾曾经和此人私下约见也不能证明他们二人之间的确切关系的吧?”周畅源道,说着,也没等萧昀开口,就又话锋一转,恶意的冷笑道:“这妇人是我祖母身边贴身女使邢嬷嬷之女孙唐氏,众所周知,邢嬷嬷是我祖母陪嫁,最是贴心好用的,我祖母身边大小秘事她都知道并且参与,也正是因为如此,之前我祖母的那桩案子就也将她一起连坐了,她知道的我们周家的秘密很多,包括宫里那位太皇太后的。”

言罢,径自转向孙唐氏:“说说吧,把你知道的有关宫里那位太皇太后的秘密说出来。”

那妇人似是不很想出来作这个证,显然是硬被拽来的,这时候还犹豫着不想抬头,只伏在地上微微发抖。

周畅源就冷笑起来:“她的丑事如今已经闹到尽人皆知了,方才你这一路走来还没看见么,这看热闹的怕是全城的人都到了,你还替她瞒着有什么用?”

那妇人原是不敢得罪当朝太后的,但她人都被揪来了这里,再加上邢嬷嬷的死她心里也有点记恨周太后,再听周畅源这一蛊惑,索性也就豁出去了,砰砰的磕了两个头道:“陛下明鉴,草民不敢说谎,太皇太后她早年确实和寄居在国公府上的魏家公子互相爱慕,当初他二人私奔未遂,国公府里不敢张扬,是我娘让我爹带着人四下里打听过大小……哦,不,是太皇太后的下落。当时爹娘说这事儿的时候草民是亲耳听见的。我娘说是件丑事,国公府丢不起那个人,让我爹能找就找,实在找不到就算了,总之是千万不能将事情闹大了。”

此言一出,公堂外面围观的百姓又是一片哗然。

这一次哪怕是有萧昀提前的警告也压不住了。

周家的其他下人都只是证明魏瞻曾经客居在定国公府和周太后认识,并且在魏瞻彻底消失之前曾经和周太后一起失踪过一段时间,但是直言二人有私情还私奔过的……

这却是头一个。

如果不是确有其事,区区一民妇怎么会这般攀诬当朝太后。

周畅源看众人的反应就对他造成的这个局面很是满意,这时候连表情都不想掩饰了,直接带着挑衅看向了萧昀:“周氏太后位高权重,若不是确有其事,没人会贸贸然站出来攀诬她,还是拿这种事,再加上周氏和晟王都和这魏瞻之间有解释不通的鬼祟之举,这件事确凿无疑。”

就算没有捉奸在床那样的铁证,可是这种种的迹象综合起来,疑点是落下了,周太后无论如何都洗不清了,更不可能全身而退。

周畅源的目的这就等于达成了。

这时候他却禁不住在想——

不知道晟王府那边武昙怎么样了,有没有算计到她。

如果也成事了,那就更完美了。

萧昀又暗暗掐了掐手心,强迫自己冷静,他没理会周畅源,而是看向了旁边一直静默跪着的魏瞻,沉声问道:“你就是魏瞻?”

这个人又是个什么态度?被泼了这么大一盆脏水,居然都没有言辞激烈的分辩一番,这个局面可不太有利。

魏瞻这才抬起眼睛,与萧昀对上。

他听的见也看得懂萧昀眼中的警告之意,知道对方是希望他能做点什么挽回颓势,他却不慌不忙,只是从容反问道:“陛下的皇祖母是怎么样的为人,陛下难道还不清楚吗?”

周太后是怎样的人,萧昀当然清楚,现在这不是周畅源犄角旮旯的翻证据出来泼脏水么?

萧昀其实不想多说,这时候却不得不说给天下人听:“朕的皇祖母是个有大气魄的磊落女子,朕是绝不相信她会有僭越礼法的作为的。”

“那便是了。”魏瞻微笑起来。

他这一笑,很是从容温和,和之前同萧樾在一起时候的那种吊儿郎当完全的不一样,虽然已经一把年纪,却很有些端方君子的气度。

“太皇太后她一生磊落,对得起天地良心也对得起萧氏和周氏的列祖列宗。”他说。

周畅源却急了,厉声反驳:“这里这么多的人证在这里,都能证明你们关系非同一般,还曾暗中鬼祟来往,可不是你凭一张嘴就能指鹿为马的。难道你的意思是这些人全部联合起来做伪证污蔑你们吗?”

这么一说,在场的其他人证就不干了……

他们只是说实话,谁也不想死!

众人不约而同的嚷嚷起来。

魏瞻侧目看了他一眼,依旧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模样。

萧昀心里本来是暗暗着急的,这时候却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平和冷静从容自若的模样,突然一瞬间就觉得安稳了下来……

这个人,这么胸有成竹的模样大大的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萧昀索性就先不说话了,静观其变。

魏瞻直视正前方的正大光明匾,并没有看萧昀,依旧气定神闲的说:“也许在场的没有任何一人编排过别人的闲话和谎言,但即便他们所言都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可是这天底下红尘万丈,他们岂能一眼看透乾坤,所窥所见,不过都只是一个边角罢了。”

他目光从远处收回,扫过在场的一干人等:“他们看到的,是他们看到的,他们听到的,是他们听到的,但剩下的却是你凭臆想编排的。”

他又看向周畅源,目光渐渐地带上嘲讽,像是在看一个跳梁小丑:“的确,我是周家的表亲,也曾得周家接济在府上住了十余年,也的确,我曾在太学读书,并想着考取功名,却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将一切的计划打破了,再也的确,我曾和当朝太后在我病愈之后相继离开了京城一段时间,不多不少,整整十二日。”

他这么有条不紊的说着,明明都是惊天猛料,可不管是公堂之外看热闹的百姓还是和他辩论的周畅源,一时间却都激动不起来了,因为大家都看不透他这是要出什么牌了。

什么都承认了?

可如果真是私情暴露,他还能这么镇定?

百姓们意识到事情可能没那么不堪,周畅源看到的却是这个人在刷花招,想方设法的翻盘……

他警惕的盯着对方。

魏瞻就叹了口气,语气不无遗憾的说道:“我年少时曾经心仪过太皇太后也是真的。”

这一句,又仿佛一声惊雷在空中骤然炸开了,所有人的脸色就又都变了。

魏瞻却又看向了萧昀,没有忌惮也没有难堪,他很坦荡:“那时候陛下的皇祖父还不曾降旨往周家选妃,我与表妹之间清清白白,我心中爱慕她,这不算是对皇室的亵渎。”

这话是真的。

别说那时候周太后还没说要参选太子妃或者是议亲,就算是正在议亲,家里也是拿好多人家对比着挑选的,她被人倾慕,这算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萧昀嘴唇动了动,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他在意的不是魏瞻有没有对周太后有情,而是私奔的事。

魏瞻自然知道他的心思,就又接口说道:“而且我与太皇太后当年也不是私奔。”

“你这是狡辩,你们当年同时离开的周家,周家的家仆都可作证,而且邢嬷嬷家里的还帮忙暗中去寻!”周畅源激动的叫嚷起来。

魏瞻依旧是不温不火的与他一板一眼的对质:“我们不是同时走的,所以不是私奔。因为我心仪表妹,并且当时想的是等我金榜题名之后就向她提亲,可是造化弄人,后来阴错阳差之间我没能去考科举,我知道姨母不会把金枝玉叶的表妹嫁给一介白丁,所以我就主动找表妹表明心迹,我想知道她能不能等我三年。可是……”

他说着,就闭眼苦笑起来:“她拒绝了我。她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做事一向直爽,绝不拖泥带水,她说她无意于我,也不想耽误我。我当时心灰意冷,就给她留书一封离开周家准备出去逛逛,然后随便葬身在哪个地方就好。我的信,只给了她,她知道我要寻短见才追出去寻我,阴错阳差,花了十二天才找到我,又将我痛骂了一顿,责难我不该为了儿女私情就枉顾前程甚至生死。偏在那时候,老国公爷出了事。我没脸再回周家,她回去了,这就是你们口中所谓的私奔。”

明明是一篇谎话,他这一番陈述下来却情真意切,扼腕有之,自嘲有之,总归是各种情绪表情拿捏的恰到好处。

要不是周畅源也笃定了周老夫人不会无中生有,他觉得他自己都几乎被忽悠过去了。

魏瞻并不理会他的情绪,继续往下说:“那是我与太皇太后之间见的这辈子的倒数第二面,后来她回京之后不久就嫁了人。二十八年前,我确实也曾去行宫求见过一次,原因是当时我修道已小有所成,夜观天象,发现她的小儿子性格不详,周岁之内必有一劫。毕竟是亲戚一场,再者曾经也是她的责骂救了我一次,那算是投桃报李吧,我才前去求见的,给她支了个招,化解六殿下当时的劫难。至于六年前西街上的事,我也的确与六殿下见过一面,当时六殿下身受重伤回京养伤,因为小时候那件事,他知我会推演命格所以寻我想问个平安的。刚刚经历一场大难生死之人,会信天命,无可厚非。前后几十年,老道人与太皇太后及六殿下母子便只这些渊源,至于其他,全都是子虚乌有的构陷。”

他没否认自己和周太后认识,也没否认过其中特殊的关系,但是撇开了周太后,只把那说成了他自己单方面的一厢情愿。

萧昀听到这里,总算是彻底明白了为什么周太后就是有那份自信,面也不露。

她是太笃定了这个人有扭转舆论的本事吧?这样她不露面还好,若是露面了,过来争辩,那反而才是欲盖弥彰,显得心虚呢。

“说我构陷?你这从头到尾又何尝不是口说无凭的片面之词?”周畅源绝对不会就此便知难而退,他激动起来,就手捂着胸口踉跄站起来,又指着地上的魏瞻怒斥:“你跟他们母子私下来往是事实,这三件,只是做的不周密刚好被人撞破了而已,你才随便编排借口解释的。当年周氏产子,她第一时间不是送回宫里去给先帝看,却让你进了行宫密会?这其中到底藏了什么隐情岂不是一目了然?有哪个妇人会将自己襁褓里的儿子毫无防备的给陌生男子看?”

魏瞻反驳:“因为我说我是去化解她儿子的死劫的,哪个母亲会眼睁睁看着尚在襁褓里的儿子去死?哪怕我是信口胡诌,她也会宁可信其有吧。而且……你不是一直在反复强调么,我在周家住了十多年,我与太皇太后是表亲,并非是完全的陌生人。”

“狡辩!借口!”周畅源突然发现这个人的口才居然相当了得,雄辩的让他接不上话茬。

这个人的行踪飘忽不定,他又没见过真人,当时找起来很是费劲,是三个月前才发现对方踪迹的,但是当时他在别的方面还没布署好,还不能行动,怕贸然拿住此人会打草惊蛇,惊动了京城里的周太后和萧樾,所以就只叫人暗中盯着,也就是十来天之前才把人拿住的。

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拒绝与他交谈,他也知道对方必然不会承认和周太后之间有过一段情,更不可能承认暗度陈仓这一茬的。

他当时觉得无所谓,他弄了二三十个证人,一个一个的证,怎能都能把这双男女钉死在勾搭成奸的耻辱柱上。

结果吧——

萧昀没有抓住机会穷追猛打不说,这个人,居然还真不是个省油的灯,想凭着一张嘴来扭转他辛苦布下的整个局势?

这时候的周畅源已然是有点抓狂了,激动地语无伦次起来:“他就是与你有染,萧樾不配为皇家血脉,他是你们这对奸夫**的孽种。”

“住口!”魏瞻没还说话,却是萧昀猛地将手里的惊堂木砸了过来,“朕的皇祖母是一朝国母,朕都没说定她的罪,岂容你一介罪人这般口出污言秽语的辱骂她?”

周畅源是抱着必死之心来的,之前肯跪着老老实实和萧昀说话就只是在逐步构陷走棋子,现在看明白了萧昀要包庇周太后的态度,而他的底牌也出完了,也不需要再伏低做小了。

他捂着胸口往后退了两步,嘲讽的大笑起来:“陛下你到底还是太年轻了,要讲孝道也不是这么讲的,先帝爷在天有灵若是知道你让他头顶戴了这样一顶绿帽子却因为愚孝而不肯替他锄掉祸害,他会是个什么感受?何况事关皇室血脉……”

“周畅源!”这一次,打断他的是魏瞻。

他也自己站起来,转过身来,面色冷凝又严肃的注视着癫狂中的周畅源:“你现在一口咬住不放在怀疑的就仅是晟王殿下一人的血统,不包括陛下的生父是吗?”

周畅源是要拿萧昀去对付萧樾的,当然是要将这俩人拉到不同的阵营里,本来说萧樾的身世有问题也是他杜撰的,只是机缘巧合,刚好他查到当年萧樾被生下来不久魏瞻去见过周太后母子,至于萧植的身世……

一来他不能质疑,质疑了萧植就等于同样质疑萧昀,这样说出来的话可信度都没有了,会让萧昀直接否了他前面所有的说辞,不仅达不到目的,还会适得其反,二来,萧植出生是在周太后嫁入东宫一年半以后的事,那段时间他也没找到任何可以攻击的蛛丝马迹。

不过指责一个女人不贞,有一次红杏出墙的行为也就够了。

他认定了魏瞻逃不过悠悠众口,所以魏瞻一问,他细品了一下没发现有陷阱,就承认了:“是!”

“很好。”魏瞻点头,也没见什么喜色,仍是和刚才一样一板一眼的模样,“那你可以死心了,不用再这样绞尽脑汁的臆测和猜想我与太皇太后母子之间的关系了。”

周畅源不明所以,但是魏瞻这个处变不惊的态度却突然让他后知后觉的嗅到一股他即将功败垂成的危机感。

他警惕的看着对方,脱口狐疑道:“你什么意思?”

魏瞻却没再理他,而是重新转向萧昀,跪倒在地,郑重的拱手道:“当年太皇太后大婚的次月初六,请陛下着人往宫中内务府请来那日宫中买入宫人的相关存档卷宗记录。”

大胤朝廷没有明确规定每隔几年选秀或者更换宫人,就是按照宫中需要,由掌管宫务的皇后或者代掌凤印的妃子酌情处理,根据内务府的请求卖入或者发送出去,但也不会每天零星的买入,通常都是隔几个月会统一买入一批,替换宫里有病的或者因故去世的,再有到了年纪打点了想要出宫的。

魏瞻突然提起要查那天宫里买入宫人的资料,所有人都不解其意,面面相觑。

萧昀也狐疑的打量了他一眼,但这时候魏瞻已经是他解决这件事的最好用的一把刀了,他暂时懒得深究,直接挥挥手:“陶任之。”

“是!”内务府留存的档案并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调出来看的,何况陶任之也意识到魏瞻要看的档案里应该有很重要的线索,也不想假手于人,应诺之后就亲自带人去了。

周畅源一时拿捏不准对方的命脉,但这里是萧昀金口玉言,做主一切事,他就是想争执也没用。

不得已,也只能暂时忍了下来,防备的盯着魏瞻,大家一起等。

萧昀一开始也是摸不着头脑,但兀自又坐了片刻,却忽的脑中灵光一闪,隐约之间便有些明白了。

他诧异的又侧目去瞄了魏瞻一眼,见对方一直本本分分的跪在那里,看了两眼到底也没说什么。

陈年的旧档案,要翻找出来需要花费时间,陶任之去了将近两个时辰,一直到将近三更才回。

带了内务府的管事,又让人抬进来一口小木箱子。

他回来的时候,虽然表情还是和之前一样的深藏不露,但萧昀和他熟悉,一眼就看出来他浑身上下都是一股子轻松劲儿,显然——

这是拿到了极重要的可以平定这场风波的证据了。

萧昀虽然还没看到东西,但也跟着松了口气。

陶任之让人把箱子摆在堂上,然后众目睽睽之下打开,将单独捡出来放在最上面用帕子包着的一本册子取出来,翻到其中做了标记的某一页,亲手捧到萧昀面前。

其他人不能上前,全都好奇的扯着脖子往里面张望。

萧昀狐疑的将册子接过去,虽然心里已经有了预料——

但亲眼确认之后,心下一松的同时也是微微倒抽一口凉气。

随后,他也没接那册子,只盯着看了两眼,就摆摆手,冷笑道:“拿给胡府尹他们过目。”

给胡天明看,是他需要一个证人,给周畅源看,是为了堵他的嘴。

胡天明就站在他旁边,陶任之自然第一时间就把册子给他看了,胡天明看了一眼之后,也是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就变了,变得十分怪异……

这边他还没点头,周畅源却已经按捺不住,抢上前来一把夺过册子查看。

也是只匆忙的扫了一眼,下一刻就不可置信的将眼睛瞪的老大,脚下趔趄着往后连退了两三步,喃喃道:“不可能……”

陶任之这就不客气了,同情的看了眼跪在地上的魏瞻:“顺德七年九月初六,江北林州人士魏瞻卖身入宫为奴,由宦官杜九斤操刀,受宫刑。”

此言一出,再度满场哗然。

后面的话也不需要再说了,大家也全都了然于心……

周太后嫁入东宫的次月魏瞻就受了宫刑,萧樾却是在那之后二十年才出生的,说他是魏瞻和周太后的儿子?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议论声中,所有人都开始用或者鄙夷或者同情的眼神看着跪在堂上的瘦高道人。

魏瞻却并没有就此掩饰的意思,不用别人多言,他自己就主动开口陈情:“当年太皇太后拒我之后,我却为情所困,已经无心谋前程,当时是想,即便彼此之间没有缘分,那么我能入宫陪伴左右,也很好。于是,我便去了。但是在养伤期间我又突然醒悟,觉得我不该再出现在娘娘面前,免得给她徒增困扰,毕竟她这一生,说一不二,清清白白,坦坦荡荡,确实不该因我的一厢情愿再生枝节了,所以在正式入宫之前我又自赎自身,远远地离开了京城。现在想来,也得亏是我那时走了,便是我避开的远远地,今时今日也依旧会被人恶意中伤,搬了我的陈年旧事出来做了攻讦和诋毁太皇太后的借口。”

说话间,他便起身,从旁边站着的内侍手中的茶盏里用帕子沾了点茶水,浸湿了之后就着将黏贴的假胡须和喉结都卸了下来。

公堂内外,再度一片哗然。

周畅源却是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他低头又盯着手里的册子死命的看着上头记录魏瞻的那一段,几乎要用目光将纸张穿透了。

他不信自己费心费力筹谋了一场,居然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一场笑话。

他是个自认为心机无双了不起的人,这样的打击他承受不住,最后便是狠狠的将那册子砸在地上,同时癫狂的嘶吼起来:“假的!这是假的,你们为了保那妖妇临时编纂的,这不是真的。”

魏瞻都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只是问萧昀:“陛下需要当场验明正身吗?”

一个正常的男人,身体有了缺陷之后,多是难以启齿的,哪怕是在宫里当差的内侍都特别敏感这个话题,但是魏瞻却依旧坦荡沉稳,他像是一个没有情绪的物件一样,仿佛完全不在乎周围人看他的眼光。

萧昀突然就明白了——

哪怕他现在就下令叫此人当场更衣验明正身,对方也会当场照做。

不为别的,就为了证他皇祖母的一个清白。

从她嫁了人,他就开始周祥的为了一个万分之一的可能在替她铺路了,不惜自损身体,葬送了自己这一辈子,只为了用他自己的方式将他心爱的女子保护好。

这将近五十个年头里,天各一方,互不打扰。

当所有人都将他们曾经的那段过往做一段无聊往事淡忘了之后,曾经那段根本就没能修成正果的所谓情愫自然就更是不值一提了,也许每个人都觉得那都已经是往事了……

可是萧昀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他却突然明白——

这个人对他心上的那个女人依旧爱得深沉,也许五十年来,从未间断,也从未消减一分的炙热,他只是为了不拖累她,克制住了,只要知道她好,他就可以在世人面前装作若无其事,不靠近,也不打扰。

可是——

一旦她有了为难之处,他却还是可以毫不迟疑的站出来,不惜一切,保她平安。

这究竟是一种怎样浓烈的感情,能让一个人在一辈子的颠沛流离和求而不得之间还不失本心的去爱?

纵然那个人是他的皇祖母……

萧昀心中也忍不住的一声叹息。

错过了这样的一个人,周太后这一生得是有多遗憾。

局外人的一声叹息,便是两个当事人各自遗憾的漫漫一生。

心中一时觉得熨帖,一时又觉得沉重。

但是这件事到这里,已经是一个完美的结局了。

陶任之把地上的册子捡起来,挥挥手,命人将还在发癫的周畅源按住了,又用脚踢了踢那个箱子:“顺德六年到十年间所有卖身入宫的宫人记录都在这里,所用的纸张和书写记录人的笔迹,再有纸张的折旧程度都毫无偏差,既然是证物,今日便都直接留在京兆府衙门了,这案子稍后得交由三司会审给出最后的决断,证物和证人都可以重复提审核验。”

周畅源当然知道魏瞻的事做不了假,这人他捏在手里十来天,而且提前也没人知道他的计划是要诋毁魏瞻和周太后的,也就不可能提前造假来等着他出招。

周太后和魏瞻确实曾经私奔,这一点千真万确,但要说周太后那女人冷静成那样,会在成为皇后之后还与别的男人有染?

这周畅源自己都不信。

他就是想毁人的,周太后,萧樾,甚至是萧昀和整个天下,所有他能毁掉的人……

御林军要押他下去,他却如何能甘心,就剧烈的挣扎,嘶哑着声音一头野兽一样冲着萧昀嘶吼:“我原是想要帮你的,这些年你一直受到萧樾的威胁,难道还没受够他的窝囊气吗?到底是竖子小儿,烂泥扶不上墙,浪费了我这一番谋划。但是萧昀,你绝对会后悔的,你以为你今天竭力替萧樾母子开脱,他来日就会放过你吗?别做梦了!我不妨实话告诉你,晟王府那边我也早就安排人过去闹事了,武家那个丫头搞不好这会儿已经受了牵累,一尸两命。萧樾现在回了北境军中,你想想,等他得知妻儿惨死在你手中他会如何?而且不仅是萧樾,西南的战事也是我怂恿策划的,到时候你会被两面夹击,就凭你……哈,你有什么本事来平定这两方战事?”

萧昀在听他提起算计了武昙的时候,心里突然慌了一下,就算不知道他的话究竟是真是假,瞳孔也是本能的剧烈一缩。

眼见着他这是一个忍不住就要失控冲出去,陶任之连忙不动声色的上前一步拉住了他,一面笑眯眯的冲着周畅源道:“那你就又失策了,晟王殿下心里惦念王妃,并不曾真的赶到北境军中,他已经中途折返了。”

说着,才又转而看向萧昀,拱手行礼:“忘了禀报陛下了,方才老奴从宫里回来的路上正好和晟王爷走了个对脸,王爷连夜回城,说是惦念王妃要直接回去陪王妃待产,就不过来给您当面打招呼了,这里的事王爷说信得过您,让您酌情处理就好,他听候发落。”

这么给面子的话肯定不会是萧樾的原话,但如果不是他真回来了,陶任之不会随口编排这样的谎话,所以萧昀就自然认为周畅源没得逞,暗暗松了口气。

那边周畅源却听懵了。

他不确定陶任之这是不是随便编排出来的鬼话故意气他的,按理说萧樾都走了四天了,他不该回来,而且就算是做戏,就是准备等他派去盯梢的探子撤了就回来,那他回来不是该直奔这里来处理这里的烂摊子吗?他不可能信得过萧昀的,这么撒手不管的回了王府,就不怕萧昀给他来个将计就计瓮中捉鳖吗?

周畅源从来没觉得自己的脑子会这么不够使,正在六神无主的时候,蓦然一抬头,才发现他刚才没注意的时候这公堂之上已经多出一个人来。

那人一身大红的锦袍,眉目妖娆,姿态风流,正笑吟吟的摆弄着一把折扇瞧着这里他们争执的热闹。

周畅源的目光移过来。

萧昀随后也发现了这人的存在,脸上却鲜有的见了几分笑容出来:“探花郎也回来了?”

皇甫七过来有一阵了,就是混在人群里看热闹,刚才看此间事了这才晃进来插刀的。

“微臣这个探花郎一直有名无实,总觉得就是个绣花枕头,陛下如此称呼倒像是在嘲讽微臣?”皇甫七随口凑了一句,半真半假的样子斜睨了周畅源一眼,“这次我皇甫家的银子又给陛下砸出了响儿来,但是这个跑腿儿的商人我倒是不耐烦做了,念在微臣此行有功,陛下后面便赏我个实缺如何?”

皇甫家是皇商,富可敌国,跟宫里一直有来往,但接触的多是户部和内务府,跟天子直接接触的却是少。

现在皇甫七却跟萧昀之间仿佛还很是熟稔的样子,言语间还在打哑谜,又听得众人一头雾水。

萧昀听了皇甫七的话,心里就越发有底了,又再确认道:“交代给你的事情办妥了?”

“幸不辱命。”皇甫七这才终于有了个点样子,躬身一拜,“两百万石粮草,统统加了点料,余大统领正在清缴俘虏善后。虽然陛下的法子是烧钱了些,但是没费一兵一卒就平了西南的叛乱……也不算亏。”

周畅源是听到这里才终于如遭雷击,彻底反应过来。

虽然他策动西南的战乱就只是随便使了个手段,也没抱着什么具体的目的,可是却直到了这一刻他才突然发现他自认为聪明绝顶,可以随便将其他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而实际上他才是最蠢笨的一个。

哪怕是连他一直都没看在眼里的小皇帝萧昀——

他一直以为萧樾之所以没去西南平叛是因为萧樾自己不想去,但是现在看来,也未必就是萧樾拒绝的,而是从一开始小皇帝就想到了兵不血刃就能叫停那场干戈的方法,说萧樾拒绝前去平叛只是幌子,这些人,个个都思量周全,全都是表面上做戏给他看的。

他上蹿下跳,搭了偌大的一个戏台子,最后——

就他自己跳梁小丑一样的给别人逗着玩儿了,什么人也没算计到,也什么都没得到?

萧昀压根就不想跟他讲什么大道理,因为知道他这种人早就走火入魔,跟他说话等于对牛弹琴,他什么也听不进去,就直接又摆摆手:“拖下去!”

御林军再把他拖着往后衙去的时候,周畅源才如梦初醒一般想起了自己的初衷,呢喃道:“宜华。”

他这次是真的必死无疑了,临死,真的还想见宜华一面。

待要大声叫嚷的时候,邢磊已经抢先一拳头砸过去,打碎了他半嘴巴的牙齿,也成功的让他彻底闭了嘴。

公堂之上,一众的“证人”也被衙役带下去了。

萧昀这时候一身轻松,长身而立缓缓的吐出一口气。

公堂外面还有无数的百姓盯着,他垂眸看向跪在脚下的魏瞻,一瞬间却有点为难:“你……”

他和周太后之间的一段过往曝光了出来,虽然是在周太后成婚之前的事了,而且撇掉了私奔的嫌疑,最多就是他的单相思,可周太后的身份毕竟特殊……

萧昀想要彻底平息这件事,断了所有的非议之声,那么这个对周太后的名声有妨碍的魏瞻就必须不能留了。

只是——

他却有了一瞬间的迟疑。

杀了这个人,周太后那里他没法交代。

正在为难间,却见魏瞻在他脚边叩了个头,郑重道:“老道人自知有罪,哪怕只是在太皇太后未嫁之时,也哪怕从始至终都是我的一厢情愿,但也确实犯了大不敬之罪,我罪该万死,更是间接引发今日祸事,险些累及太皇太后的清誉和名声。虽然现在所有的误会都已澄清,但老道人也确实其罪当诛,请陛下赐我一死,老道人以一死向太后谢罪!”

他是真的很明白周太后的处境,也真的很在意怎么做才能给予周太后最好的保护。

主动请死?

现在他自己主动提出来了,萧昀反而更加的为难。

可是——

他身为一国之君,他要保全周太后的名声,要彻底了断了这件事,并且给那些看热闹的人一个警告和下马威……

这个人也确实是不能留的。

缄默了片刻,萧昀颔首:“你确实罪该万死!”

说完,就抬脚大步朝衙门外面走去。

众人连忙跪伏在地,并且主动给他让路。

魏瞻萧昀也没准备额外提出来单独处置,都是这件案子里的相关人等,交由三司会审给出结果即可,而且这件事闹的这么大,不管是要处死的还是要打要罚的,肯定都得做在人前,做不了丝毫的假,这样才能服众,所以魏瞻也是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从京兆府衙门出来已经是四更天,皇甫七送他御驾走远之后就也带着自己的随从文荣打马回府。

路上文荣忍不住的问他:“少主您真的准备金盆洗手,以后混迹官场了?”

“家大业大有时候也不是好事,水满则溢,月满则亏,聪明人是该知道急流勇退的。”皇甫七脸上玩世不恭的表情不知何时早已经收敛。

这世上没有哪一条路是可以千年万年一路走到底的,银子的确是好东西,这次他用银子生生砸停了一场本来可能会折腾很久的战事,看似有功,但同时也必然会引起当权者越来越多的忌惮,适可而止方能长久。

何况——

就是因为皇甫家这个富可敌国的皇商身份让他和武昙有缘无分,虽然他如今已经看淡了这件事了,可是当这个富可敌国的名头接二连三的拖后腿的时候,也确实是应该换一条路走了。

这边萧昀走在回宫的路上,坐在辇车上闭目养神,陶任之思虑再三,还是叫了他:“陛下,老奴还有件事没有禀报……”

“嗯。”萧昀没睁眼,淡淡的应了声。

陶任之确定他在听之后才又往辇车旁边凑了凑,低声道:“晟王妃那里确实受了惊,说是动了胎气即将临盆,但好像是因为被冲撞而导致了胎位不正,孩子不怎么好生,晟王府传了太医,太皇太后和长公主殿下也都过去了。”

从今日萧昀的作为上看,他确实也是放弃了对武昙的占有欲了,要不然陶任之可能还会犹豫,不肯将这件事跟他说。

萧昀听了他的话,像是一时没反应过来,闭着眼又静默了好一会儿。

就在陶任之以为他是不会有什么反应了的时候,他却又突然开口:“改道去晟王府吧。”

反正萧樾回来了,太皇太后和长公主都在,一堆人在那,他说是出于关心过去看看也没什么,陶任之挥了挥拂,命人改道。

彼时的晟王府里,萧樾踏着夜色匆匆入府。

事实上从两年多以前他从南梁回来之后就在提防周畅源最后是要拿周太后的那段陈年往事做文章了,为了保险起见他曾经找过魏瞻一次,杀这个人他是一定没法下手的,当时是说找个地方把他保护起来,可是魏瞻拒绝了,反而在听说周太后身边有这么一重危险的时候主动提议以身做饵,引那人现身。

萧樾自认为他这个做儿子的无权插手他母后和这位表舅的任何事,见对方意志坚决,就也默许了。

上辈子他和魏瞻相处的时间很长,知道他藏着的秘密,当然知道他威胁不到的自己的母后,他为难和担心的——

是怕周太后会忍不住出面去保魏瞻,那样一来反而会说不清楚。

其实周畅源闹这一场对他来说除了周太后那里可能会有变数他拿捏不准之外,别的他都不觉得是威胁,但还是没想到在他留了大批高手防范的如铁桶一般的晟王府里武昙居然还是出了差错。

当时为了配合引周畅源现身,他确实是往北走了四天,在确定盯梢的探子撤了之后又马不停蹄的往回赶,紧赶慢赶的今天下半夜才刚好入城,结果进城就听了等在城门接应的下属禀报说武昙那里出事了。

他火速赶回府邸,因为一身的风尘也没时间去沐浴更衣,走在院子里就顺手把沾了一层灰尘的外袍脱了,大步往卧房里去。

彼时院子里挤满了人,房门口也挤满了人。

一般的产房都觉得是污秽之地不让男子进入的,萧樾这一阵风一样的卷过来,脸上罩了层寒霜,站在门口的赵嬷嬷直接就没敢说话……

萧樾一把推开门闯了进去。

所有人都围着武昙在屏风里面,听见外面好大动静的开门声都没空理会。

萧樾径直三两步冲进去。

他人高马大往那里一站,登时把在场的众人都吓了一跳,稳婆更是下意识的拿被子去捂武昙漏在外面的腿脚。

“晟王爷?”因为周太后和宜华长公主都在,霍芸好没能太靠近武昙的床边,就站的稍微靠后,是第一个看见萧樾的。

本来武昙这里的情况不好,但生孩子又不是别的事,还不能吊着拖着,大家也都正在为难萧樾这会儿不在可怎么好,但又没人好意思明着说出来。

如今萧樾这一出现,倒是多少让大家都松了口气……

无论结果如何,好歹是能见上一面了。

床榻那里,武昙颈下被垫高了一些,依旧是满头满脸的冷汗,唇色苍白的靠着直喘气。

她不喊痛也不闹,青瓷正端着一碗汤药在吹去热气准备喂给她。

萧樾还从没看见过这样的武昙,只一眼,她脆弱的就仿佛是一张薄纸剪出来的小人儿,有风一吹就会飘走散开了。

以往她偶尔娇俏撒娇,偶尔刁蛮胡闹,又偶尔温柔小意,哪怕是吵闹哭泣的样子——

都是鲜活无比的。

这一眼看见了如此安静柔弱一个她,萧樾立时就红了眼睛。

霍芸好叫了一声之后,武昙才转过眼睛看见了他。

“王爷。”青瓷也赶忙端着药碗起身,让路。

这屋子里有点儿血腥味,虽然不浓烈,又被苦药的味道盖住了,萧樾也是心跳加速,莫名觉得心慌。

他走过去挨着武昙在床边坐下。

本来是准备伸手去摸她脸颊的,可手伸到一半又顿住了。

想起来自己回来还没洗手。

霍芸好是个心细的,立刻就明白过来,叫站在旁边端着脸盆的丫头:“端水过来给王爷净手。”

小丫头端了脸盆上来,萧樾用湿帕子飞快的擦了手脸上的灰尘。

武昙现在不能挪动的幅度太大,萧樾迟疑了一下,没敢把她抱起来,就自己退到床下,跪在了旁边把脸凑到她脑袋旁边。

“怎么样了?”终于说了第一句话,声音出口却沙哑无比。

屋子里的人甚至都产生了一种错觉——

他这怕是要哭了。

武昙拧着眉头看他,确实没想到他能在这时候赶回来。

她这前后已经折腾了四个多时辰了,实在是太疼太难受了,难受到她连哭都不想哭——

那太浪费精神和力气了。

其他人都没做声,最后是宜华长公主开的口:“子御你赶回来了正好,昙儿这的情况不是太好,前后这都四五个时辰了产道却一直开不到能生孩子的尺寸,她受了惊吓,胎位已经有些不正了,太医说这个情况不能拖得太久,否则产妇和孩子都会有危险。刚刚太医开了一副催产药……”

话在这里打住了。

她不往后说,萧樾等了一会儿,一颗心突然像是猛地坠进了无底的冰库里,冷的几乎要让人窒息。

他看着安静躺在面前的武昙,嘴唇动了动,想说话,武昙却只见他喉结上下滑动,却半天再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其他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武昙这因为是早产,羊水提前破了,孩子却一直下不来,太医实在是没办法了,要不然谁敢在身份尊贵的晟王妃身上铤而走险用猛药助产?

这一剂药下去,能帮助产道尽快打开,但副作用是如果一个控制不好就有可能导致意外血崩。

太医本来也是支支吾吾的不敢说这个方子的,是周太后施压,武昙又自己亲自拍板定下来的,太医这才硬着头皮开了方子。

也是凑巧,药刚端来,萧樾这就回来了。

众人也不知道还能安慰些什么,周太后见武昙始终也不说话,就暗暗叹了口气,招呼众人道:“其他人都先退出去吧,让他们夫妻单独说说话。”

临了又嘱咐萧樾:“昙丫头这已经拖了挺长时间的了,耽误不起,你也尽快。”

说完就带着众人先退出去了。

萧樾伸手把武昙脸上被汗水黏住的头发拿开,明明想说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竟然有点发声困难。

武昙是身上太疼太难受了,她娇气的一动也不敢动,只是歪着脑袋看萧樾。

他的眼睛通红,布满血丝,一看就是连着几天赶路没睡好的样子,而这一刻瞧着她的眼神却透着明显的慌乱和疼痛。

武昙知道他舍不得她,也不想为难他,就先自己开口打破沉默。

“萧樾……”她叫他,声音有点虚弱,却不像平时那样喜怒哀乐的掺杂了那么多的感情,只是平平的问了他一句:“你是不是想哭?”

本只是一句戏谑。

不想这几个字吐出来的同时就忽见萧樾眼中两颗泪珠坠落,掉在她脑袋下面的枕头上。

他说不出话来,就只是表情沉痛的看着她,目光眷恋恐慌也彷徨。

武昙以前是以为萧樾这种人是遇到再惨烈的事情也是不会落泪的,毕竟他顶天立地,又强大如斯,看上去就是无坚不摧的那种人。

但是——

她也知道他现在为什么真的会哭。

他是怕留不住她了。

萧樾是真的很喜欢她,武昙虽然不是个愿意纠结于感情的人,可一个人待她的好坏,真心或者假意,她却是能明确的感受和区分的,要不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他不会纵容她那么多,无论她怎么胡闹,无论她身边带着多少的麻烦,他都照单全收,也从来没有想过要中途放弃和舍弃。

当一个人特别喜欢和在意另一个人的时候,是忍受不了分离,更承受不了失去的。

武昙其实也不想是这个局面的。

这些年她跟在他身边,也是十分快活和依赖的,她觉得他很好,虽然她一直觉得她应该是没有萧樾喜欢她的那种程度去喜欢萧樾这个人的,可是想到他可能会因为她而痛苦煎熬的时候也是只用想的就会觉得很心疼。

她在他身边的这些日子都是在一味地索取,她从萧樾这里得到的太多,而她给他的又实在太少了。

其实她都明白,萧樾也不需要她为他付出什么,他就只是想要她陪着他而已,在他身边,一起过一辈子。

现在如果她连这么简单的愿望都不能满足他了——

那就真的是欠他太多了。

“太医只是说会有风险,我尽力,我答应你我一定尽力好不好?”武昙其实是真的不想动,想来想去还是勉强抬了抬手,手指触碰到他的脸颊。

她的指尖很凉,萧樾却心口一热,顺势用手掌捂住她的手,按在了自己腮边。

他望着她,终于再度勉强发声:“疼么?”

他其实真的不是非要武昙给他生儿育女不可的,可是武昙坚持想要,他就想只要她高兴就好,如果早知道会要承担这样的风险,他当初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让她怀孕的。

“太医和母后他们都在外面等着呢,我们少说两句,你答应我一件事好吗?”武昙却直接忽略掉了他的问题,径直开口。

她这种语气,很像是在交代遗言。

而事实上,也确实是!

萧樾的喉咙再度堵塞,他不想回应她。

武昙就只当他是听见了,继续往下说:“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就把孩子送去武家交给我兄嫂,然后王爷你就回北境去吧。”

这个京城,这座府宅里都充斥着太多她曾经存在过的影子,如果以后她真的不在了,萧樾一定会触景生情。

太医说胎儿目前还好,只要尽早让产道开到尺寸,孩子基本不会有什么问题。

即便有可能这会是她留给萧樾的唯一的念想了……

可是如果她要是不在了,她也不想让这个孩子留在萧樾身边。

不是怕萧樾会因为这次她难产的事迁怒而对孩子不好,他不是那样的人,只是孩子在他眼前,他就一定会跟着时时的想起她来。

有时候自欺欺人会比清醒理智好受很多。

萧樾明白她的意思,却没有办法答应她。

他只是看着她,心绪起伏,一语不发。

武昙实在是不擅长安慰人,她也的确不是个悲观的人,既然是有风险,既然是有万一,她总得防着点儿,这时候就扬起唇角又露出了一个她那标志性的没心没肺的笑容。

撇撇嘴,她说:“萧樾你知道嘛,其实我既不怕疼也不怕死,我真的没有你现在看到的和想象中的那么惨。”

她的真实的承受力其实很强大,这些话也不是假话,萧樾知道,她喜欢动辄就哭闹撒泼,就只是兴趣而已。

他的小妻子,坚强又乐观,外表天真烂漫,内里狡诈腹黑。

她是最特立独行的,也是最与众不同的,更是无法取代的。

萧樾被她逗笑了,只是这一笑,眼泪就又顺着脸颊滚落下来,穿过指缝,染到她腻在他腮边的指尖上。

武昙疼的久了,其实不太感觉的到他这眼泪的温度,只是越来越清楚的意识到如果她这次真的挺不过来萧樾可能是真的会沉溺好长时间走不出来。

可是,她不想让他为了自己而感到痛苦。

“萧樾,我跟你说真的,不只是这一次,哪怕是以后……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就忘了我吧。”武昙终于也是笑不出来了,她开始很认真的跟他交代自己的心愿,“忘了我,然后重新娶一个温柔乖顺的妻子,离开京城去别的地方重新开始。其实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也不算很长,只要你愿意,忘记也应该不会太难……”

“可是我不愿意。”即便明白她这样交代的初衷,萧樾依旧难以接受,他打断她的话,抓着他的手背凑近唇边亲吻,目光沉痛又深情,望着她苍白虚弱的脸颊喃喃低语:“我不能忘了你,武昙,也许你不相信,可是你的一切都已经融入了我的血肉和灵魂里,这些年,因为有你我才会感觉到了有血有肉活在这个人世间的意义,你在我的眼前,同时也在我的心里,如果你不在了,我也就不再是我了。我不想让自己活成一具行尸走肉,你也不忍心是不是?所以你别让我去赌什么万一,你得好好的活着,我要你活着。”

他的妻子,是早被他计划进了长长久久的人生里的一部分。

当一个人爱另一个人成了习惯,那么如果有一天失去了,他的世界真的会全面崩塌的。

萧樾从来不知道有一天他会恐慌无助到这种地步,仿佛如果没了武昙,他就不知道该怎么样活下去了一样。

重生回到这人世间的第六个年头,他终于活成了一个正常人的模样。

尝到了泪水的滋味,了解了在失与得之间的欣喜与彷徨。

这一年,他也有了自己的亲骨肉,一个和她的小妻子一样长相粉嫩可爱的女儿……

与此同时,北燕朝中却在经历一场血腥洗礼。

以徐穆和何敬忠为首的一党人借太子燕霖病重之机联合上书逼迫皇帝,想让皇帝废了燕霖之子燕成煊的皇储之位,另择一旁支宗室为继承人,朝堂上两拨人僵持不下之际,老皇帝却突然宣布认回了曾经流落民间的另一皇子燕北。

徐穆等人主张废燕成煊的理由是燕成煊之母乃是大胤来的和亲公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小太孙又年幼,太子燕霖一旦崩逝,出身大胤皇室的沉樱就可能母凭子贵把持朝政。

老皇帝认回燕北之后,又提出立燕北为皇储,这位在民间长大的皇子自然也遭到了徐穆一党的全力反对。

最后老皇帝提出一折中的办法,他和太子燕霖相继薨逝之后就由燕北任摄政王,辅佐小皇帝燕成煊直至其亲政,以达到互相牵制和监督的效果。

燕北掌权,自然不会听他们操纵,徐穆一党自然又是一番反对,质疑燕北若是中途篡权夺位废了小皇帝也不无可能,却不想这位新回归的皇子殿下也是个狠人,当着满朝文武就发下毒誓,他这辈子不娶妻,不生子,会倾尽全部心力辅佐侄儿到十四岁亲政就功成身退出京云游。

换而言之就是,就算他中途抢了皇位,也没有子嗣传承,最后还是得传给侄子,既然都是一样的结果,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呢?而且他当着满朝文武发下的毒誓,举国皆知,一旦有一天他违背誓言去篡权,那就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逆贼,那些不服他的朝臣那时候再杀他不迟。

徐穆一党自然还是不肯罢休,但是另外的大部分人却都哑了火。

随后徐穆等人又联合帝都几大豪门世家纠结人马意图发动兵变逼宫以拥立新君,结果没曾想新上位的年轻摄政王手段了得,居然老早就准备好了一支精锐之师埋伏在了帝都内外,徐穆等人发动兵变之时被他瓮中捉鳖给堵了个正着,并且以铁血手段将所有反叛之人都杀了个干净,一切从夜色中而起,又在当夜彻底消亡,次日天亮之前那支足有八万人的庞大队伍已经神秘失踪。

事实上已经连夜出城抄小路赶回大胤了。

*

萧昀的銮驾在晟王府的巷子外面停了大半夜,他却只是让人把辇车停在这里,自己并没有下去,一直闭目养神的守到次日上午日上三竿,周太后从王府里出来。

马车出了巷子口,高原就叫车夫停了,禀了周太后萧昀的行踪。

周太后对他会出现在这里似乎并不觉得奇怪,她一晚上没睡,坐在马车里有点头晕,索性就从马车里出来上了萧昀的辇车。

“晟王妃生了?”辇车重新上路之后萧昀随口问了一句,没有遮遮掩掩,竟是出奇的坦荡。

“嗯。”周太后点点头,也许是因为好多年没有再见过粉粉嫩嫩的小婴儿了,她的心情居然也很是不错,“是个小丫头,看那小模样,长大了应该会是个美人儿胚子。”

她没提武昙的情况,那就显然是没事的。

只不过因为怕武昙的情况有反复,宜华长公主不放心就暂时留在了萧樾府上。

萧昀在这里等了一夜,也就是想知道武昙有没有事,得了结果便也不再纠结。

他转头看向坐在身边的周太后,斟酌了一下,还是如实说道:“周畅源的祸事彻底了结了,但是魏家的那位表舅公朕也赐了他死罪,我知道他在此事当中很是无辜,可……”

周太后的侧脸很平静,甚至唇角还带着微弯的弧度,她说:“大局当前,都得做出取舍。”

萧昀料想她心里应该是不好受的,想了想又道:“他人就关在京兆府大牢里,案子审结需要几日工夫,皇祖母若是想要送他最后一程朕可以安排……”

“呵……”周太后却是轻笑一声。

她微微低了下头,眼底闪过一丝什么情绪,但是被她完美的隐藏了,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的面孔依旧端庄平静,摇头道:“不必了。既是为了断绝天下的非议之声,那就不要做欲盖弥彰的事。当断不断,只会叫有些人的牺牲都打了水漂,这样对大家都不好。”

魏瞻能为她做到什么程度,她一直都心里有数,而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她也都能猜透。

他既然想用自己的死,换她一个耳根清净,那就成全吧,毕竟这一生亏欠太多,唯一能还的也就这一个成全了。

反正就是有缘无分,强求作甚?

萧昀其实明白周太后这大概是怎么想的,可是再回头想到那个在天涯海角守了她一生一世的魏瞻,却又突然感慨,忍不住的又再好奇问道:“皇祖母觉得遗憾吗?”

这一生,被迫错过了那样的一个人,遗憾吗?

“哀家此生无憾!”周太后不容置疑的回他。

有什么好遗憾的,她这一生虽然走了一条不是初衷的路,可是她的初心却一直都守在最初的那个地方,从来都不曾离开。

因为有那个人的存在,所以不管她自己过得是怎样的日子也依旧心满意足,没有任何的缺憾。

可如果萧昀问她悔吗?为了周家放弃了魏瞻她后悔吗?

她却一定会说——

悔不当初。

番外1:

大胤朝天启六年年底,大胤和北燕、两国都达成了正式约定,互相之间友好往来,和平共处,开启了此后数十年的太平盛世。

逢年过节,各国之间常有使团往来,可是作为北燕摄政王的燕北多年间却始终不曾再踏入大胤地界一步,只一心隐居幕后,稳坐摄政王府扶持小侄儿燕成煊。

他也当真是恪守当年誓言,既不立妃也不纳妾,后来日子久了就渐渐地有人揣测——

这位摄政王别是心里已经有人了吧?人太腼腆,单相思,不能娶?

于是满帝都的人都开始瞪大眼睛四处瞄,可是瞄来瞄去也没发现摄政王和哪家的姑娘眉来眼去。

后来刚满五岁喜欢屁颠屁颠跟在他屁股后面跑的小皇帝有一日奶声奶气又少年老成的偷偷将他拽到一边去咬耳朵:“皇叔,他们都说你有个喜欢的姑娘但是不能娶,所以才一直打光棍,你说你喜欢的是不是朕的母后啊?”

旁边的小太监吓得腿软直想往地上跪。

向来冷淡话不多说的摄政王却并没有动怒,反而无比认真又慎重的道了句:“不是。”

温润谦和,立场明确。

而后来又到某一日,十二岁的小皇帝来摄政王府跟皇叔请教政务之后赖着不肯走,还偷偷跑到摄政王书房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套被珍藏的袖箭。

小皇帝如获至宝,十分高兴,当场就给装备上了,大小堪堪好,正合他用,当即就嘚瑟的去寻他皇叔了:“下个月是朕生辰,刚在书房找到皇叔偷偷准备送朕的礼物了,那朕却之不恭,就提前拿走啦!”

燕北看见他绑在小臂上的那套袖箭,微微一怔,后就笑了:“拿去吧!”

小皇帝雀跃一声便带着新得手的宝贝跑了。

两日之后,燕北进宫,和沉樱在御花园偶遇,沉樱突然问起:“这些年你心里是真的有个心仪的姑娘吧?”

燕北不明所以,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沉樱笑道:“前两日皇儿从你那拿回去的袖箭,我见那皮料上的隐蔽处有雕刻一簇小花,虽没看出个名堂究竟是个什么花儿,但那显然是准备赠予女子的。”

燕北沉默。

放了许多年的旧物,又注定了送不出去,被燕成煊拿去,他并不心疼。

沉樱观他神色,若有所悟:“我看那皮质成色当是放了有些年头的旧物了,而且这些年我朝与大胤往来,却也从不见你回去,你倾慕的姑娘,在那边?”

燕北仍旧是沉默,低头的一瞬间,眼底闪过明显的落寞。

沉樱便有些吃惊:“既是喜欢到了会近乡情怯的地步,那当初因何不一道儿带她回来?如今隔了这些年,岂不遗憾错过?”

燕北不语。

她又问:“那是她对你无意?”

“她不知道。”燕北终于开口。

沉樱便有些吃惊了。

燕北这人,虽然平时沉默寡言了些,但真不是那种遇事伸展不开的人,喜欢一个姑娘却不对人表明心迹?可是这么多年了又始终没有放下,那必定是很爱很爱了。

明明很爱很爱了,却还甘愿沉默着错过?

她不懂。

燕北见她面露疑惑,就勾唇缓缓的笑了。

他的目光清明平静,注视着南边的天空,语气波澜不惊:“我不用她爱我,也不用她知道我爱她,只要知道她一切安好,我可以忍受颠沛流离,一生只活在看不见她的地方。”

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知道他对武昙的感情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的悸动,而是刻骨铭心的爱了?

是从那一天,他身处繁华,明明天地间一片喧嚣,他却依然觉得自己是在流浪。

心,没有了安身之所。

番外2:

昙子和皇叔一共俩娃,生了一个是女儿,后来又生了一个我也不造是啥,俩娃儿相差16岁左右吧。

林哥五个都是儿子,头一胎还是双胞胎;钰哥四个也都是儿子,因为二嫂太讨厌儿子了所以后面拒生了;然后他家小三婚后也开始生儿子了,具体数量不详,两个起步吧……

鉴于皇叔和昙子都不会养娃,她家大闺女是被寄养在兄嫂家被兄嫂带大的,又鉴于武家自己没有生出小棉袄,所以这个爹娘都不靠谱的娃儿在武家基本上是个团宠模式。

但是,皇叔长女最后嫁的是皇甫七少的儿砸,酱紫!

武家那么多儿子为啥都没吃上窝边草?因为打不过啊,这姑娘的武力值随她爹,可以一气儿把武家十几个表兄弟都揍趴下那种……七少儿子是凭啥上位的?那当然是凭一张脸了,因为这姑娘性格又随她娘啊,能屈能伸没脸没皮还是个戏精,坑蒙拐骗样样在行。

至于萧昀……

那还结啥婚啊,宠宠妹妹上上朝不挺好的么?

啥?大胤的皇位将来传给谁?爱谁谁吧,反正又不会传给我!

嗯,全文完!完美!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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