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历了黄金的刺眼后,再进入幽暗曲折的暗室,视线有些不适应。
魏子君倒是紧紧攥着她的手,每一步都走得沉重缓慢,像是踏在泥沼里,身体下意识逃避即将靠近的一切。
楼梯的尽头是一个铁栏杆,上面绑着一条条手臂粗细的铁链。
和寻常监狱一样,门口是干枯泛黄的稻草,没有窗户,腐朽而干燥的空气涌入鼻腔。
也没有朱珠想象中的被关着的女人,只是个普通的、废弃的单人牢房。
——但牢房出现在华丽的凤栖宫后,本来就不同寻常。
“这是她住的地方。”魏子君轻声说道。
踏进这道暗门就仿佛踏进了记忆的长河之中,二十年前的旧事滚滚而来,魏子君的嘴角抿着,似乎兴致不高。
朱珠有预感接下来将会听到爆炸性的皇家秘辛,她竖起耳朵。
“我母亲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魏子君凝视着那截乌黑生锈的栏杆,缓缓开口,
“她很幸运,她身份高贵,父母宠爱,出生之后草原年年丰饶,是部落的掌上明珠,美丽的桑丹公主。”
“她也很不幸,仅仅是出于好心对来自中原的商队施救,她的美貌就传到了千里之外的京城,先帝的耳朵里。”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朱珠评价道。
魏子君看着眼前面色平静的女人,不知道她是否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她由一个美丽的官家小姐沦落为下九流,又逐渐走到他身边,天底下第二尊贵的位置。
——她是否也曾像母亲一样,憎恨过自己的美貌?
魏子君匆匆略过先帝是怎样发动战争,将这只美丽的鸟儿捉到了自己的寝宫,而是直接讲起了他记事后的故事。
“她美貌而低贱,却偏偏拥有着至高无上的宠爱,后宫的女人对她又恨又妒,却苦于先皇将她保护得滴水不漏,于是转而对当时只有八岁的小皇子下手。”
魏子君说起这些过去的时候毫无波澜,袖下的手摩挲着扳指,眸光幽深。
“同龄兄弟姐妹的恶意尚且能忍受,无论是骂他贱种、往他的饭菜里放石子、从假山上把他推下去,他都可以找到机会反击。”
“可她们太贪心了,她们想让他死。”
魏子君轻嗤出声,“一个胡族女子之子,注定继承不了大统,可她们仍旧不甘心,那个孩子就是她们的宣泄对象。”
尽管这里很暗,魏子君的声音也依旧平稳,但朱珠透过他颤抖的袍角发现了端倪,他在抖。
是在害怕吗?
她上前,握住他的手。
体温交触,魏子君似乎楞了一下,讲述的声音有一些卡顿。
“......极细的针从指甲缝里插进去,甲面下的血肉全部瘀紫肿胀都不会脱落。”
朱珠摸索上他的指尖,安抚性地轻轻揉着。
“......用浸了盐水的藤条抽打脊背,只会发红,却不会留下鞭痕。”
朱珠伸手抚上他的背,从两翼优美而紧实的蝴蝶骨开始,顺着脊柱抚摸,像是在用指尖啄吻他的伤口。
“最严重、差点致命的一次,是冬日将他骗到冷宫的地窖里,”魏子君抖得越发厉害,童年的记忆似乎给他留下了相当严重的创伤,
“直到一个月后,冷宫中的一位妃子死去,他才被收尸的小太监发现,救了出来。”
朱珠发现有点不对劲,她皱起眉头,仔细辨认魏子君的神情,才发现......他并不是在发抖,而是在笑。
无声的、控制不住的大笑,让他的脸在黑暗中显得扭曲而癫狂。
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朱珠松开手,拧着眉头看到魏子君笑得靠在栏杆上,好半晌才缓缓抬起头,声音嘶哑。
“没人在乎他,没人想要寻找他,所有人都忘了他。无论是嫔妃们、他的父亲......还是他的母亲。
——因为她又一次怀孕了。”
“因为这个未出世的孩子,她终于对自己的灭族仇人软化,她搬进了凤栖宫,一心一意等待这个孩子的降临。”
“那个孩子和我不一样,”魏子君笑着看着她,
“我是她在仇恨、煎熬、痛苦中生下的孩子,是她的耻辱,我出生就背负着母族的血海深仇。我的母亲憎恨我,我的父亲提防我......
而那个孩子,是她们爱情的结晶。我的母亲接受了被圈养的命运,我的父亲得到了一只温顺的鸟儿。
他,或者她将会出生在和平而安定的环境里,不会再像我一样,成为嫔妃们针对的靶子。”
“所以是你毁了这一切。”朱珠轻声道。
“我?”魏子君诧异地反问,“不,不是我。是她们,是她们毁了这一切。”
那个孩子的出生是一场错误,而他只是修正了这个错误。
如今的纯太后,当年的纯妃是后宫中唯一会对他照拂一二的人,因此他毫无怀疑地穿上了她为他缝制的新衣,将水痘带给了那个婴儿。
错的不是他,毁掉这一切的也不是他。
那个婴儿像是母亲身上长出的毒疮,剜去之后,母亲又重新恢复了正常。
她重新仇视先帝,仇视后宫中的所有女人。
她似乎想起了自己背负的血海深仇,她再次接纳他,视他为一切,给他种下仇恨的种子,鼓励他参与夺嫡。
——因为他与她如出一辙的、属于异族的琥珀眼珠备受诟病,于是她用针和秘药,一点点将他的眼球染成纯黑色。
她们怀揣着对这个国家最深最浓的诅咒,共同潜行,那也是他记忆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可惜她还是死了,”魏子君失望不已地说道,“她对那个男人心软了,她爱上了自己的敌人,我们失败了。”
他漆黑的双眸凝视着牢笼,仿佛仍然能穿透时光,看到那个风华绝代、容色无双的女人。
在计划败露,她生命最后的时光中,先帝把她囚在这间密室里,让她的美丽只被他一人独赏。
他贪婪而自负,舍不得她的美貌,因此对外宣称处死她,实则偷偷建了这间密室。
魏子君实在无法忍受她继续被先帝玷污,因此他亲手放了一把火。
他的母亲是草原的女儿,世间最美的桑丹公主。
她生于茫茫原野,长于烈烈晴空,她应当做长风、做雄鹰、做野马,而不该被这吃人的后宫蹉跎年华,消磨脾性,变成无趣的木偶。
“我给了她自由。”
魏子君转过身,声音在空荡的回廊里震动、回响,掷地有声,脸上带着癫狂而又扭曲的笑意,
“——这,就是我的复仇。”
他的父亲珍视的疆土、至高的荣誉、百年的基业,就像一个层层垒砌的积木,被他抽丝剥茧,看着它们一点点被蛀虫腐蚀、期待着它们的坍塌。
他父亲的嫔妃们引以为傲的地位、子嗣、家族,他要一样样亲手夺去,砸碎珍宝、撕裂锦帛,将最美的、最好的、最珍贵的,变成一滩烂泥。
他们趋之若鹜的,他均弃之如敝。
他要让他们痛、让他们恨、肝肠寸断、悔不当初,将当初加诸给他们母子的伤害,一件件还回去。
——他是洞穴里的毒蛇,盘踞多时,只待一击毙命。
阴冷而潮湿的目光绞缠着她,坚实的手臂将她禁锢在胸膛内,年轻的帝王抵着她的额头,睫毛轻轻刷过脸庞,气息喷洒:
“糟糕,知道了这样一个惊天秘密,似乎......没有理由再放过你了呢。”
“贵妃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