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暖香阁的三年里,我幻想过好多次这样的场景。”
绯云歌轻轻一笑:“云歌从未受过绯府的恩惠,凭什么要为她们犯的错付出代价?”
他的声音柔柔的,像是在讲睡前故事,如果朱珠在此刻睁开眼睛,肯定能看见他嘴唇呈紫红色,神态妖异,入魔了似的。
“后来陛下您又下了一道圣旨,说我不必陪着那群人去死,只需呆在暖香阁偿罪即可。
——居然不是充军女支,我当时想,陛下这道圣旨,究竟是想让我死?还是生不如死?”
一滴乌黑的血从唇角溢出来,又被他满不在乎地舔去了。
“我为何要偿罪?我有什么罪?”
“难不成生而为男人,生在绯府中,就是我的罪吗?”
他终于停了手,满意地端详着自己的作品:
朱珠一席齐腰的墨发被他一股股扎了起来,汇成一股垂在脸侧,配合这张器宇轩昂的脸,无端有些好笑,又有着别具一格的柔美。
他自幼很羡慕同龄的男孩子,可以学习、作画、刺绣,不愁吃穿。
小时,京城时兴一种木偶,雕成自己脸的模样,可以给它穿衣、梳妆打扮,公子哥间聚会的时候互相攀比,也可以将木偶作为自己,送给心上人。
他没有,便攒了几个月的月钱去买,被正夫看到后,一个巴掌扇到了地上,木偶头被他踩在脚下,而他满脸倨傲嫌恶:
“你才多大,就有心思拈花惹草、勾搭女人了?果真和你那个不要脸的爹一样贱!”
那时候,他捂着自己发麻胀痛的脸,盯着他脚下的木偶,那一席绣丝做成的头发被踩进泥泞里,毫无光泽,肮脏不堪。
绯云歌珍惜地摸了摸朱珠的发,身体一滞,强行咽下一口血,满口血腥味:“陛下,您真是罪大恶极。”
进暖香阁的第一日,龟公便告诫他们,不要对任何一个女子动心,他们不配。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若您是罪大恶极,或许,我也早已罪无可赦了吧。
绯云歌喃喃念着,滴滴答答的淤血从口角流淌到前襟,自冷宫吞下的毒药侵入肺腑,就是连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他体力不支、一头栽在朱珠胸前。
意识朦胧间,一双手捧起他的脸,拇指擦拭着他唇角的血迹。
“傻子。”
极轻极轻的一句叹息,仿佛烟尘,一下便散了,绯云歌甚至觉得是自己临死前的错觉。
“噗嗤——”
他身体一顿,眼神涣散,没了生气。
朱珠拔出捅在他心口的匕首,而半空中,【绯云歌】三个字正在缓缓消散。
“滋滋、宿、滋滋——”
一阵杂音闪过,478气急败坏的声音凭空在脑中响起。
“终于连上了!咦?恭喜宿主完成任务!即将关闭小说世界《女帝与她的七个狼心狗肺的男人们》,倒计时24:00:00.”
“小兰,好久不见。”
朱珠觉得果然还是距离产生美,一个位面没见,她看478都变得眉清目秀、秀色可餐了。
478火急火燎:“宿主,咱们现在就走?”
“不急,还有一点小事要处理。”
朱珠摸了摸垂在一侧肩头的辫子,感到一段完全陌生的记忆涌入脑海——这是属于原身的剧情。
剧情中,由于女帝一心将心向明月(顾青岩),奈何明月照沟渠,导致元昭被她伤透了心,转身和朱琼章藕断丝连起来。
而另一头,原身始终厌恶着季辛、哪怕少年再怎么装疯卖傻也毫不动容。
最终,季辛因爱生恨,独自闯入长宁宫,用刀划破了顾青岩的脸,自己也被处以极刑。
至于魏恬,他一直被原身警惕,最后被顾青岩拉拢,成为宫变的中流砥柱,被成功上位的朱琼章封了个兵马大将军,逍遥自在。
顾青岩破相之后故意表现得性情大变、喜怒无常,久而久之,原身虽然还放不下他,但更宠绯云歌和萧翡,结果被萧翡算计,在酒后不慎怀了孕。
生子之后,她赐死了萧翡,萧翡却趁机假死回到中州,干掉了他的皇帝哥哥。
在朱琼章上位后以自己是皇长女生父的身份换来了北州的十五城,将中州发展得愈发壮大。
在朱琼章登基、大赦天下的当晚,原身在水牢底,遇到了来看望她的绯云歌。
她很感动这个唯一没有背叛她的男人,于是将自己藏起来的金银位置告诉对方,希望他能出宫过上好日子,可谁知,却被对方扼死了。
她的双手被铁锁吊着、眼睛被挖了出来,而长期的监牢生活让她产生了幻觉,误以为自己是在龙床上被陷害。
彼时,绯云歌掐着她,声音狠戾疯狂地怒吼道:“都怪你,若不是因为你,表哥他不会郁郁寡欢、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幅模样!你该死!”
她死后,付卿卿曾要走了她的尸身,刀尖对着她的脸反复比量,最后遗憾地叹了口气。
“扼死的,太丑了,真是可惜了这张脸。”
......在驳杂的记忆冲击下,朱珠猛地呕出一口血。
她咧开笑,唇白齿红,眼眶下一片青紫,一副重病之相。
“把顾青岩给朕叫进来!”
顾青岩走进来的时候,彼此都被对方的模样吓了一跳:
朱珠惊诧于他的一夜白头,而顾青岩则看着满室白花,她身上的血和那不伦不类的辫子,眉心直跳。
他不吭不响,走到朱珠床前,跪了下来。
声音平静:“微臣罪该万死,请陛下责罚。”
“你确实该死,”朱珠冷笑,最看不惯他这幅“我没错,错的是这个世界”顽冥不化的样子。
“不过朕以为,死便宜你了,凭顾太傅的罪,哪怕朕株连十族,也是够的。”
顾青岩神色一变:“臣的十族根基深广,牵一发而动全身,于江山社稷的稳定不利,请陛下三思。”
朱珠眉眼不动,高高举起匕首,寒光四射间,顾青岩眼睛都不眨一下,任由匕尖“噗嗤”没入肩头!
“口口声声劝朕三思,但朕看来,真正不冷静、需要三思的人是你!”
朱珠满眼寒霜,一脚踹在顾青岩的肩头,殷殷血液瞬间染红了半身。
她五指钳着顾青岩的下巴,笑容阴毒:“顾太傅,你这么反对朕,其实不是什么弑母弑妹冠冕堂皇的借口,而是因为......你不敢面对朕吧?”
顾青岩猛然抬头,瞳孔震动。
朱珠看着他的表情,火烧火燎的肺腑也舒服了不少,诡秘地低语道。
“因为啊,你爱朕。”
“一派胡言!”
顾青岩反应极大地推开她,胸口剧烈起伏,红晕漫到脸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休要妄言!”
朱珠自顾自道:“你爱朕,所以你才会忍受不了朕的所作所为,宁愿选朱琼章那个废物上台,也不愿让朕呆在你眼前......心里......”
食指抵在胸口,用力一按,顾青岩脸上的红晕唰一下褪去,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不然,以太傅的性子,早在进宫的那一天、不、早在朕向你告白的那一天就动手了,不是吗?”
朱珠见好就收,埋下一颗种子后,又给了他重重一击。
“拜太傅所赐,朕可是被全天下骂成了不孝女了呢,可你知道朕为什么会这么做吗?”
她侧着脸,眸子睇着他,漆黑沉邃,如同蛊惑人心的恶魔。
顾青岩心脏猛地紧缩起来,一股不详的预感席卷全身,让那句“你罪有应得”堵在嗓子眼里,再也吐不出来了。
朱珠哈哈大笑起来:“因为朕那日听说,顾太傅被母皇召进了宫!”
大脑“轰隆”一声,如遭雷击。
顾青岩愣住了:“你说......什么?”
朱珠笑得眼泪都溢出来了:“可笑、太可笑了!朕为了保护朕的心上人,提剑弑母,却反倒被心上人斥责——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常年被忽视,顾青岩这个恩师于原身而言亦父亦母,更是成了她生命中无法被替代的存在。
他是高高悬在天上的明月,哪怕这皎洁月光不独独照耀她一人,见之,亦心欢喜之。
——而她那个对她不闻不问、偏心偏爱的母皇居然想要玷污她唯一的月亮,这让原身无法忍受。
她速来骄傲,那日跪在乾德宫求见,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跪自己的母皇。
可笑的是,母皇见到她时,满身酒气、脸颊酡红,眉梢满是丑陋的情态。
于是,少女提着剑,杀了她。
她为了月亮而犯下杀孽,死后定将堕入畜生道,她无悔,而可笑的是,月光却忠诚地、照出了她的罪。
朱珠倏尔止住笑,一双眼里噙满了泪:“顾青岩、顾太傅、顾大人!救你——朕后悔了!爱你——朕后悔了!”
她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宛如轻飘飘的纸片,一头栽倒下去。
“478~”朱珠含笑着看着顾青岩悲痛欲绝、扑到这具身体上的一幕,轻快道,
“脱离世界。”
北州204年,夏,女帝朱珠崩,谥号孝仁帝。
同年,顾青岩自封摄政王,挟族中幼女朱琓上位,宰相付卿卿辅佐之。
北州226年,冬,顾青岩、付卿卿辞官,同年辞世。
......新帝朱琓励精图治、平治天下,北州国风调雨顺、引无数小国竞相臣之。
传说,陛下并未葬入皇陵,尸身被异人盗走,棺中只封着一位年轻的质子,是陛下生前最喜爱的人。
传说,顾青岩死前曾对着皇宫的方向磕头,遗书中说,他这辈子无论是当太傅,亦或摄政王,都问心无愧。
他不负天下苍生,不负黎明百姓,唯独只负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