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青州知县方同,若非灾情之故,许是这辈子都无缘和皇室中人相见。
如今见了庄锦年,虽则他态度冷淡高高在上,可这份高傲恰恰符合了他心中对皇子的幻想,更叫他雀跃不已。
“殿下一路舟车劳顿实在辛苦,不如随下官先去安置了吧。”
庄锦年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方才庄阳郡主问话,问为何要将前方堵起来,你们只管回话就是。
本殿好不好,需不需要休息,无需你们挂怀。”
方同脸色一白。
这位姑娘,原来是久负盛名的庄阳郡主,难怪一路跟在四皇子身边,还显得很是有话语权的样子。
庄锦年又半是敲打半是调笑道:“百姓安乐了,本殿自然身心舒畅。”
方同忙脆声应了,将青州现状如实道来。
“殿下和郡主有所不知,青州城毗邻黄河,水灾一来,整座城池都没洪水淹没,不少百姓没来得及逃命,死在水患之中。”
他神色无比忐忑。
在任之时,治下死了这么多人,可算得上为官政绩中的一大污点。
尤其四殿下如此高傲不近人情,知道此事不知该如何发作。
可偏偏,他却没那个胆子隐瞒,盖因那些尸体如今还横七竖八地摆在城中。
见他神情,安重华才温声劝道:“天灾人祸谁也无法预料,方大人有这份心和百姓站在同一战线,共克时艰,想来百姓们也会感念大人的恩德。”
这番话犹如夏日沙漠中的一汪清泉,滋得方同满是感激,双目涕零,又接着道:
“下官的确已经竭尽全力组织百姓搬离城中,去地势高的山坡上暂住。
只是山体不稳,又深埋了许多百姓,下官实在汗颜,这几日清点人数,县中百姓竟只有七八成还有命在。”
他擦拭了眼角水光,颤颤巍巍又跪下,“如今县城之中,水位将将退去,下官组织众人处置尸体,没想到竟又生了瘟疫。
下官这才将县城入口处封起来,以免其他百姓误入……”
安重华心下也是凄然,水灾总是伴随着饥荒和瘟疫。
方同想来也是从未接触过此等灾情,手足无措失了分寸,加上见多了生离死别,此刻说不定也是靠着一口气强撑着才没倒下。
他将县城封起来不让进出,看起来是斩断了百姓求援的生路,实则何尝不是也将自己埋葬在此。
“幸好殿下来得及时,如今县衙不但粮食尽数被水冲走,药材也一丝一毫未曾存下。
整个县城已是弹尽粮绝,还请殿下出手,救一救青州的百姓吧!”
安重华低叹一口气,亲自将方同扶起,“殿下既然来了青州,就不会眼睁睁看着青州百姓深陷灾厄。
如今青州城中需要多少米粮和药草,你只管报上。”
许言早已知机站在一旁,闻言忙举起账册,“我核实之后,便将粮草分发出来。”
方同这才颓色尽去,亲自拉着许言的手就要去安排。
庄锦年懒得管这些,见安重华安置好一切,便径自命人选了开阔的地方安营扎寨准备歇下。
众人各自忙碌起来,安慕安排好守卫事宜后,才在找到兀自躲在僻静处的安重华。
“郡主好似心有所虑?”
他有些不解,“不是带了足够多的米粮和药草吗?青州困局想必会迎刃而解。”
安重华正站在柳树枝下,任明明灭灭的日光自枝头穿过,洒在她身上。也只有如此,才能驱散身上的冷意。
听到安慕的话,她伸手折下一段柳枝。
“你看这柳树,被洪水淹过之后,如今水退,看似依然在生长,实则内里早已不复之前柔韧坚强。”
安慕懵懂地看着她手中那段枝条。
他神情征楞,一双桃花眼深黑如墨,秋日骄阳窸窸窣窣穿过树影打在他头顶,俊美潋滟的眉眼之间,两缕碎发在其中飞绕,瞧着居然有几分谪仙坠入尘世之感。
安重华心中陡然松快不少。
她猛地将那柳枝在空中挥舞两下,仿佛毫无忧虑的幼童一般,发出割裂空气的练练风声。
微微一笑才接着道:“青州城中好不好,亲眼看过才知道。总好过在此杞人忧天。”
安慕回过神来,又细想了一遍她的话,才吃惊地蹙起眉,“方才方知县已经说了,青州城中瘟疫横行,郡主怎能入城?”
安重华欣然一笑,“若不亲自看上一眼,我心中总记挂着,难免心情郁卒。
再者说,南下前我特意问太医要来预防和治疗瘟疫的药方,想来进城之前喝上一碗,应当是无碍的。”
安慕这下也没了话说。
他素来习惯听安重华的话,两人偶有纷争,妥协的也总是他。
更不用说,安重华跟他说话之时,笑意温和,他早已是神魂颠倒,哪还有心思去反驳。
当即便去安排煎药,车队中人尽数喝上一碗,又亲自守着安重华喝了药,便自觉地拎着剑准备陪她入城。
庄锦年对安重华这番作死的举动很是不解,挥着纸扇冷眼看着两人的背影,“没见过上赶着去找死的。”
话音落下,身旁寂静无声,叫他好生没趣,便又自行钻入营帐之中歇息。
只这回,他却翻来覆去地再也没了睡意。
该死的,来赈灾的不是他吗?曾几何时,怎的都让安重华一手包办了!
可若要他像安重华一般深入布满瘟疫和尸体的城池,他也实在做不到……
说来说去,还是怪安重华,好端端的,她这么积极做什么。一个女人,难不成还能加官进爵?
世上大部分人,总是想得多,做得少,为此只能眼睁睁看着旁人将自己远远甩开,而不得其法。
安重华领着安慕翩然入城。
若说城外破败的城墙,已经可以窥见这次水患带来的影响。
那么城内的惨状几可称得上人间炼狱。
青州本就是以满城绿荫而得名,繁盛不输桃城。
如今城中却满地泥泞,仿佛一片荒土贫地,鳞次栉比的房屋也被冲刷得破破烂烂,瘫倒的木墙之下,间或压着残缺的肢体断臂。
安重华不忍地转开视线,却见每一个角落几乎都是如此,还有女子带着襁褓中的孩子,徒手清理着杂乱的旧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