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的小孩哭声都似猫儿一般弱小无力,那妇人恍若未闻,只知机械地搬着木块,好似燃烧生命一般竭尽全力。
安重华忍不住上前轻呼,“你背上的孩子,似乎是饿了。”
妇人继续无知无觉地进行着手上的动作。
安重华直到走近,才发现她的双手已是鲜血淋漓,十根手指汩汩流血,只一看便能感受到那钻心的疼。
“这位夫人,”安重华不禁再次靠近了一步,从袖中掏出一个半热的馒头,“给孩子喂些吃的吧。”
明明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馒头,却在这满是腐臭味的城池之中,散发出霸道剧烈的香味。
那妇人动作陡然一顿,猛地回过身来,一把将安重华手中馒头夺了过去,大口大口地塞入口中。
一边吃,一边警惕地朝着安重华身后望去。
安重华顺着她的眼神回头。
城中各处残破的木屋之下,各色面黄肌瘦的灾民好似被粮食吸引的蚂蚁一般,窸窸窣窣地往安重华身边涌来。
他们面无表情,甚至一丝声音也没有发出,却比最凶狠的猛兽,还能让人心中生惧。
安慕缓缓握紧腰间长剑,手臂一伸,试图将安重华挡在身后。
明明都是大庄的子民,此刻却因为一个馒头,而成为了高下立判的对立面。
强大的震撼之余,安重华只觉莫名的酸意自胸腔涌上鼻尖,双目缓缓朦胧起来。
她莹白的手臂压在安慕肩上,轻巧地阻止了他的动作,拧眉朗声道:
“我是跟随朝廷来赈灾的,如今方知县和赈灾的钦差大臣在北门处清点粮食准备发放。
你们赶紧去那候着排队,若去晚了,不知要等上多久。”
灾民们脚步一顿,满是死意的脸上,倏然生出几丝怀疑和困惑。尽管如此,也比死气沉沉的模样显得生动许多。
安重华心中酸意更重,忙接着说道:“我知道大家伙都等了很久,等着朝廷来救助支援。
赈灾粮队半月前就自临安出发,一路经过柳州,如今停在青州城门口。这次朝廷准备的粮食和药草很是齐全,既然已经到了,就必不会再让大家伙挨饿生病!”
即便她言辞如此恳切,灾民们却还是脚下生根一般不肯动弹,仍旧虎视眈眈地盯着安重华。
或许这段时日,类似这种话,他们已经听得够多了。
而跟虚无缥缈的朝廷救济比起来,兴许眼前这个女子身上的粮食,更值得他们动手。
安慕脊背逐渐僵直起来。
他自战场上摸爬滚打许久,自然看得出这帮人眼中的凶狠戾气。
便是他天生神力,又会些招数,也没有把握能在这么多人之中将安重华毫发无伤地带出去。
更何况,他若动了武器,只怕郡主还要不忍……
看着灾民们离自己越发地近,安重华亦是一片焦急。
是自己鲁莽了,心中全然被那个幼童所牵动,竟一时大意做出这等蠢事。这些饿极了的灾民,早已被求生的本能支使得不能用常理来判断……
值此千钧一发之际,背后忽然传来一阵响动。
原是那女子吃完了馒头,忽地搂住幼儿,低声问道:“是在北门处吗?”
安重华下意识答道,“正是,粮队已到了大半日,想必现在已经开始发粮了。”
妇人手中一紧,抱着孩子脚步一转猛地往城门处跑去。
她跑得那般竭尽全力,好似在逃避身后的熊熊烈火,跑向唯一的生机一般拼命。
这一动静好似一颗火星落入枯草丛中,将其他灾民的神志也唤醒了一丝。
“真有粮队发粮?”
“妈的,管他呢,赶紧过去,别又让那女的抢先了。”
“这些女人,最会装傻扮可怜,这次说不定也哄得朝廷的官老爷同情他们。呸,她的命是命,咱们的命就不是命吗!”
人群之中叫嚷起来,脚步更是加快着,跟着那妇人往城门处冲去。
“咱们得再快些,天杀的!”
这些声音清晰地随风飘了过来,越来越远。
即便镇定如安重华,此刻也是惊出一身冷汗,随风一吹,浸湿了的背后传来一阵凉意。
安慕不悦地回过头来,瞪了她一眼,“郡主往日总是自诩聪明绝顶,怎的没想到会有这种局面?”
安重华一时讪讪。
安慕眼中恼意更深,“还以为跟在郡主身边,只需动手动脚,不必动脑子。
没想到郡主竟这般不靠谱,万事想得周全,偏对自己的安危这般不上心。若再有下次,郡主再如何说,我也不会同意让郡主涉险!”
安重华心中陡然生出一阵心虚。
前世黄巾军杀入临安城,庄明盛提议撤入渭都,彼时她自己决定替大庄朝堂守在临安。
消息传出去后,原本正在剿匪的安慕,硬生生只花了三日便将敌人杀了个精光,而后单人匹马日夜赶路杀回临安。
若当时自己能见他一见,想必他也会是如此,为自己不珍惜己身而格外痛心吧。
思及此,她格外难得地垂下眼眸,连嗓音都虚得有些轻飘飘:“人活一世,哪能事事周全。”
看安慕表情更加严肃,她连忙打断他的谴责,“吃一堑长一智,日后我必不再犯。”
安慕沉着脸纠正道:“日后必要将自己的安全放在首位。”
什么大庄朝廷,什么灾民百姓,在他心中,都不如安重华这个人来得重要。
只这番话,他不敢说。
或许是怕自己的卑劣和自私配不上这样高洁超脱的人,或许是怕自己没有这个资格表达忠诚,或许……
有很多或许,却都无法打消他刻在血液里,融入心脏的使命。
安重华浅浅含笑应是,二人继续在青州城内往前,若遇着人了,便知会一声北门处正在发粮食和草药。
安慕跟在她身后,正觉岁月静好,忽而听到一阵极为绝望惨烈的哭喊,“三郎,我的儿啊!”
安重华闻声而去,却见一面黄肌瘦的老妇人身子一晃瘫倒在地,手中兀自揪着一具尸体上的衣衫,哭得肝肠寸断。
在她身侧,横七竖八摆着其余几具尸体,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还有一三岁小童,蜷缩着握在一具女尸怀中,含着女尸的手指,虽死状恐怖,神态却无比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