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晨风吹醒了大地,却未吹醒依旧恍惚的六皇子。
他一袭白袍矗立在驻军堡寨遗迹,望着眼前方圆数里的残破战场失神。
他身旁有个泥人瘫坐在地,另外两人被他强制点了穴道,如同雕塑巍然不动。
瘫坐地上的泥人不耐烦道:“留着做甚?一枪杵死一了百了!他俩境界不俗,免得生了变故!”
不远处一直怯弱牵马的贵公子突然出言:“他俩身份肯定不俗,不妨先留着要挟契丹。”
地上的泥人跟白袍六皇子扭头望去,他紧了紧手中缰绳,像说错话的孩子,语调又低了几分:“若是降不住,杀了倒也妥当,只是怕昨夜大战惊动了敌我双方,咱们在两国接壤之地,若是契丹援军先到,敌众我寡,咱们手里也有个要挟之物。”
泥人望了望一身不菲穿扮的牵马贵公子,瘦瘦弱弱模样,青涩发白的脸蛋由于怯生泛起一抹红,着实有些可爱,他又仰头看向白袍六皇子:“这是你那个流落民间的七皇弟?”
白袍青年无声点头,这也是他的想法,随即一把搀扶起地上泥人,并卸下白袍为泥人披上,全然没丝毫嫌弃之意,又用内衬衣衫擦拭了他脸上泥土,露出比他还俊美的面孔。
六皇子没来由笑了,恍惚间他想起了曾经儿时记忆里有位同样为父皇南征北战的将军。
泥人也笑了,泥土遮盖了他的苦涩,皓齿洁白,他不知将来如何面对这位迫害父母的仇人之子。
六皇子宋茂陵唤来皇弟,本打算取下马背的水囊给泥人洗去污垢,奈何他拖着疲乏步子开始打扫战场,确切地说是翻找尸体,东翻西翻,嘴里念叨着“刘大威,刘大威,听到了给老子应一声儿!”
两位皇家兄弟见此也跟着忙活起来,三人在方圆数里的战场地毯式寻找一个叫刘大威的人。
三人足足费了一个时辰,太阳彻底冒出山头,在战场最边缘的黄土里寻见两个互掐脖子的人,都是契丹长宁军服饰,一人身体僵硬,一人更是遍体伤痕,全身无一处没被鲜血浸染,好似被人千刀万剐了般。
同卒相残,两位皇家兄弟不明所以,唯有泥人知其由来,他望着那魁梧血人一阵失神,而后蹲下为其摆正身躯:“兄弟!你受苦了!”
让他诧异的是那血人还尚有余温,慌忙探他鼻息,竟残留有半口气,还没等他激动的开口,六皇子宋茂陵当即为其打入一丝真气,稳住呼吸。
那魁梧血人这才有了丝喘息,他睁眼瞧见三人,最后目光锁定泥人,虚弱道:“都…尉…大人,我…杀…掉叛贼…了吗?”
赵都尉无声点头,撇开那双腥红双眼,很难想象,他孤身一人如何从数十契丹兵卒围剿之中活下来的?
届时,禁区有异动声响,六皇子宋茂陵提着长枪闻声而去,运转真气三两步登上山头,再似蜻蜓点水般跃上哨塔遗留的残桩。
放眼望去,十里禁区内有绒兵数百,握弓提刀,摸索前行,全然一副随时迎战的准备,见山头木桩立着的人不是契丹服饰当即拉弓便射。
“嗖嗖嗖!”
数十支箭破空而来,宋茂陵闪身后撤,手挽枪花当下利箭。
他后撤至被俘虏的契丹两人,左右一个如同拎鸡一般提到山头,脚踩一个,手摁一个,用长枪直戳颈部:“谁敢往前一步?”
起初契丹兵卒还没在意,两个泥人有何特别之处?
宋茂陵见势便将早前准备给赵正立洗脸的水囊掀开淋在两个俘虏头上。
冲掉泥土,真容浮现,不光惊住了契丹兵卒,更震惊到宋茂陵。
这两人他自然认得,契丹大国师之子耶律鹤,被誉为契丹双龙之一的天骄青年,以及契丹三大统帅之一的大贺罗汗,任何一个拎出去都是镇压一方的人物。
他回头看了看后方面赵都尉的身影,愈发揣摩不透境界了。
而被俘的两位契丹将领统帅此刻公然露面,这比杀了两人还难受,若有选择,想必两人宁愿自尽而亡,可惜穴道被点,他俩如同木偶一般任其摆布。
契丹迟援的兵卒一时间也没了分寸,若是进,真被搓死一个他们谁都将成为罪人,若是退,岂不致将军统帅于不顾?也是罪人。
左右难舍,只得按兵不动,再差哨兵上报,如此最是妥当。
这是宋茂陵想要的,也是契丹最无奈的。
僵持一个时辰,日上两竿左右,北方缺少遮阳,头皮隐隐有了丝刺痛,汗水微流,庆国援军抵达,这速度算不得快,也不慢,因为距离最近的长宁军也有数十里山路。
战旗飘摇,由小都统何瘟亲自带队,让赵正立意外的是,跑在最前沿的居然是那群与他在岢岚山一战的徐二、王奇等老卒。
几个老卒瞧见赵都尉狼狈模样,捶胸顿足:“都尉大人,老卒来迟,罪该万死啊!”
按照他百夫长军衔,余下数十人也紧跟着关怀起来。
其余兵卒则站上山头剑拔弩张与契丹两军对垒。
那肤黑皮糙,个头不高的粗壮小都尉何瘟如同见了亲爹般热情,对自己这位赵百夫长从未有过的关怀备至。
赵正立自然看得出何瘟虚假,不过从他口中得知楼板寨夜袭失败,五位百夫长带的的五小队存活不到两成,其中李、单、田三位百夫长战死。
此次夜袭两地只有他赵正立这队成功,且守住,如此也消除了楼板寨的危机,守住黄嵬山便掐断楼板寨的契丹退路,将其彻底围死在代州腹地,只等瓮中捉鳖。
便是这黄嵬山一处也足以掰回局势,大军可通过黄嵬山边境一带北上支援雁门关,代州局势得以逆转。
如此也不难看出唯葛家马首是瞻的何瘟破天荒虚假客套,纵然他与赵都尉立场不同,可他身处何瘟帐下,代州危机解除,葛统帅夸的自然是他何瘟带兵有方,为他河东路统帅葛洪亮排了忧解了难。
同时,这一战也间接奠定了赵都尉在北方军营的名气。
小都尉何瘟这才注意到静站一旁的牵马贵公子,与山头那提枪戳着两名契丹俘虏的两青年。
无论对方何等身份,至少眼下局势皆是有功之人。
何瘟尤为开心的主动招呼:“二位英雄为我大庆边军立了大功,我以长宁军小都统担保,必将上报朝廷为两位英雄表彰邀功,还请两位英雄报上名讳。”
赵正立张了张嘴,宋茂陵抢先开口:“在下双木林,单名一个松字。”
随后又指了指牵着马的七皇子:“他是我的弟弟,算起来我与赵都尉曾经有过同门之情,此次北上也是受他相邀!”
对于六皇子间接的戏弄,赵正立会心一笑。
何瘟在三人之间打量了翻,惜才道:“以英雄矫健身手不从军报效国家实在是一大憾事啊。”
宋茂陵嘴角微提,轻笑道:“巧了,此番北上正是托赵都尉谋个差事,报效家国!”
何瘟如获至宝的搓了搓手,急不可耐道:“这事儿好办,英雄与赵百夫长是同门,本都统上报葛统帅,同样封你个百夫长,如此你俩在我帐下都有照应,林英雄意下如何?”
赵正立撇了眼求贤若渴的矮黑胖子尽是无语,若让他晓得眼前两个是当朝皇家兄弟,不知又会是何种表情?
也不难怪他如此猴急,毕竟何瘟帐下此次战役损兵折将严重,若是缺的太多,他小都统的军衔自然而然空有其名了,若是招贤追随他的兵将过盛,当仁不让有能力胜任都统、左右副将,甚至将军,再大胆些,佣兵数十万,一方统帅也就横空出世!
不过话说回来,这一切假设谈何容易实现,上有朝廷巡边使,下有地方架空的节度使,中间还有同僚防范,成长的每一步都在朝廷监视范围之内。
除非乱世起,枭雄出,而当今天下刚定六年载,几国之间虽有摩擦,就这局势也掀不起大浪,就看眼下庆国朝廷是否平稳。
何瘟终是没空拉拢两位“爱将”,得知两个俘虏身份的他险些吓傻,当即差人押送回军营,听候葛统帅安排。
也不知是他有良心,还是故意支开有功之臣赵正立,以他重伤为由安排随军回营歇息。
逼退契丹迟援绒兵后,黄嵬山临时驻扎了近两百余人。
当天下午河东路便有一支由岢岚、长宁两军组建的万人军队前往代州雁门关支援。
同一天,赵正立彻夜熬战契丹双龙耶律鹤与三大统帅之一大贺罗汗的事迹传遍北方军营。
用屁股想赵正立就晓得是姚扞北从中推波助澜,制造声势,因为在北方有能力帮他造势的也只有那位副统帅之子了。
眼下两国对垒,局势紧绷,一丝一毫的信息都被各界关注,此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速传播,小都统何瘟原本打算从中分一杯羹,留一个名,见愈演愈烈的局势只好作罢。
然而有条隐秘信息鲜为人知,在当天午时过后契丹大国师亲临黄嵬山一趟,可惜来迟一步,他爱子耶律鹤跟大贺罗汗被押走多时,这位大宗师强者一气之下,顷刻间灭掉庆国驻守黄嵬山的数百兵卒,随后带着满腔愤怒离去。
兴统元六年,农历七月,河东路正副统帅与都监巡边使章忧平共同商议上报朝廷,黄嵬山一战赵正立奋勇杀敌,死守阵地,俘获将军统帅二人,获头功,延续前唐武将军功十二转划分,为“上获”,此外还有“中获”、“下获”,顾名思义,中等收获跟下等收获。
上等收获,军功五转,上轻车都尉转护军,虽说同样为正四品爵位,可其中隐含待遇存在天壤之别,若是放在以往历朝历代,护军不是掌管数千禁军的统领,也是在边塞统管一方的高官要职。
放在当朝虽说是虚职爵位,可每月供奉月钱以及逢年过节礼数都有变化,此外赏银千两。
河东路两位最高统帅额外提携赵正立就任黄嵬山小都统一职,以镇契丹之威,其帐下刘大威勇冠破敌,提拔百夫长,追赏银白两。
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对于追随赵都统的旧卒无不眼馋,耳旁似乎又想起那日军营的激励:“全军团结一心,战场共同捞金,与大伙儿一起喝最烈的酒,泡最辣的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