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之后,伏鸢和花摇都对那场谈话讳莫如深。
两人恢复了从前萍水相逢的关系。花摇偶尔会半夜来访,同伏鸢说上几句可有可无的闲话,再写一封言简意赅的家信,连同着她带来的东西一起送到琵琶里去。
就这样无风无浪地,城里迎来了第二场秋雨。
这一场雨的到来,给天地间递来一股天寒地冻,也给花摇遭致了一场厄运。
这一晚,敲门声响起得比任何一天都要晚。在伏鸢已经在晦暗的灯下昏昏欲睡的时候,敲门声才响起。而且今日的敲门声,也比平日里要弱上许多。
要不是炉火熄灭了一半,屋里有些冷的话,我猜想伏鸢恐怕就会错过这断断续续的敲门声了。
他半梦半醒,甚至忘了要撑伞,就走进了雨里。
当他看到门口的花摇时,眼中的瞌睡虫霎时散了个干干净净。
她垂首站着,头发散落肮脏,浑身被雨湿透,就着屋里的光,似乎还能看到她脸颊上隐隐约约的血渍。
“你……快进来!”
大约是瞧着她的神情恍惚,他硬生生地掐了话头,反手攥住她的手腕就将她领到了屋里。在将门阖得严严实实之后,他才紧张地打量起了眼前明显不对劲的花摇。
而后者,却只是紧抿着嘴唇,神色木然地任他打量。
“赶紧把湿透的衣服换下来,不然要着凉的。”
花摇没应声,看得伏鸢更是着急,“你再不吭声,我就要失礼了。”
她依然没有反应。
见状,伏鸢紧抿着嘴唇,伸手就去解她的腰带。可是手还没碰上去,他就望着手边那团可疑的脏污,停住了手上的动作。方才在门口的时候,他就已经大致地端详过她的模样,可就他如今的神态推断,他刚才肯定没看到眼前的这一处。
虽然被泥掩了个七七八八,但就着灯影一瞧便知道,那是血。
伏鸢紧皱眉头,“怎么回事”
“没了。”
“没了,什么没了”
花摇深吸一口气,“银子,给他买药的银子。”
“怎么没的”
花摇抹了把脸,脸上的血渍染了一大片,甚至将她的眼皮都染成了猩红的一片,猛一看去,那被血染红的半边脸好似是沉在灯火的阴影里。
“给人抢了。”
听罢,伏鸢沉默了一下,便话锋一转,道:“不管怎么样,你先去换衣服,再用热水把脸和头发冲干净,这两天天凉,要是染了风寒就麻烦了。”
这一次,花摇倒是没拒绝。
随着水滑落铜盆的声音响起,热气便在屏风后头冉冉升腾。
伏鸢紧皱眉头,望向了自己的指尖。
没一会儿,屏风后头便传来了低低的呜咽。那声音很轻,如果不是我侧耳去听的话,一定会误以为是檐上的雨声。
花摇穿着干净的衣裳出来的时候,眼圈还是红的。伏鸢闭口不提,甚至连看都没有多看她的眼睛一下。不过,她脸上的擦伤倒是让他忍不住看了好几眼。
望着那新鲜的伤口,伏鸢欲言又止了好一遭,却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你身上受伤了”
“没有。”
“那腰带上的血……”
“是那人的,我用他的刀子,刺了他一刀。”花摇说着,抬起头,静静地望着他。那双幽深的眸子,霎时好像变成了两个藏着野兽的洞窟。
伏鸢袖中的手指颤了一下,却也没说什么。
长发披散,脸色苍白。花摇这副模样,像极了她第一次来到伏鸢这里的时候。
“我没有父母。”
当着这样的花摇,伏鸢开了个这样的话头。她抬头,用那双红得几乎要滴血的眸子望着他,似乎是在等着他的下文。
“也没有成亲。”
花摇的脸在黑发的映衬下显得更加苍白。
“连个还健在的远亲也没有。”
未干的水顺着她墨云一般的长发滴下,滴滴答答地落在她脚边的地上,那滩水渍中倒映着摇曳的烛火,明晃晃的。
“所以我的银子,自己留着也没有什么用。”
花摇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渐渐恢复血色的手在身旁握成了青白的拳头。
“而且,你一定会还我的。”
伏鸢眉眼带笑,说出了最后一句。
花摇望着他,喉头滚动了好几遭,才勉强地挤出了一句:“谢谢。”
“咦,我还以为你会拒绝的。”
面对着伏鸢明显揶揄的语气,她没出声,只是低下了头。湿发仍旧淅淅沥沥地滴着水,就好像是外头房檐下的落雨。
伏鸢沉默地看了她一眼,终于还是没能忍住,起身拿了块干净的布子,走到了她身后,“头发湿成这样,实在是让人看不过去。”
“先生。”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瓮声瓮气。
“嗯”伏鸢的动作轻轻柔柔的,白色的布子像是一双白素手。
“先生其实也很穷吧”
伏鸢一顿,好笑道:“还可以吧。”
听到这话,花摇顿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先生。”
“嗯。”渐渐地,头发不再滴水。
“从明天起,我要给先生做饭。”
伏鸢手上动作一顿,嘴角隐隐地上翘,“我是不是不能拒绝”
“不能。”
第二日的午时,花摇真的如约出现在了伏鸢的门前。因为昨夜没能睡好,所以到这个时候为止,他一直在睡觉。甚至于去应门的时候,也是意识模糊的。
“先生睡得好吗”
花摇看起来倒是精神抖擞,连声音都是难得的脆生生。
“嗯,还好……”
今日的雨倒是小了许多,却也没停下。薄雾一般的雨水从天空飘洒下来,好似无孔不入。伏鸢打了个冷颤,这才接着道:“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花摇面不改色,“现在已经是中午了。”
伏鸢略显尴尬,“是……是吗,那进来吧。”
眼瞧着他们从门口一路过来,我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在软绵绵的云头上翻了个身,又张牙舞爪地伸了个懒腰,才舒舒坦坦地分了只眼睛去继续看他们。
这样的情景,猛地让我想起自己从前做月老的时候。
那时候的我总是忙得人仰马翻,大部分时候里,心情都是无比的暴躁,可是偶尔冷静下来的时候,却也喜欢从月老镜里,看着被自己牵了线的凡人,每每看着他们你侬我侬的,总觉得好像是灌了杯天河水下肚似的,说不清的畅快淋漓。
这么想着,比起后来的孟婆,月老真的是个很不错的差事。
现在,天上的我,也仍旧是做着月老吧
脑中蓦地灵光一闪,不如,上去看看
犹犹豫豫地,我转脸望向了那边的二人。花摇利落地将头发盘在脑后,袖子被高高的卷起,一副要大忙一场的架势。
“先生,锅铲在哪里”
她伸长着脖子,朝着在屏风后头穿衣服的伏鸢道。
“在旁边的架子上。”
她听到,转头仔仔细细地在架子上寻找了起来。
“哦,找到了。”她满意地笑着,用细细的胳膊挥了挥那锅铲,而后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了看那积了灰的架子,“先生,你家的油盐没了,还有存着的吗”
伏鸢从屏风后头探出了头,“那边有。”
花摇眯着眼睛,似乎很高兴,“知道了。”说完,就背过身去,继续找,边找着,还边说:“先生,你看我们这样子像不像过日子的夫妻啊”
刚准备把头缩回去的伏鸢,猛地顿住了。他怔愣着,瞳孔不住地颤动,似乎意识恍惚地连自己衣衫不整地从屏风后头走出来了都不知道。
那头的花摇还没有发现他的古怪行径,仍旧一个劲地说着:“我丈夫一辈子都是被人伺候着的,从来都没有跟我这样说过话,在我来到这条街以前,我一直以为天天伺候着他就是两夫妻的正常生活,可是来到这里以后,楼里的厨娘却说那样是主仆吧。而后我就问她,怎么样才是寻常人家的夫妻呢,她跟我说,是夫妻俩一起讨论柴米油盐的事儿,那不就是我们刚才那种吗……”
说话间,伏鸢已经到了她的身后。
“先生,你说……”
她不经意地回过身,却撞上了身后那人的胸口。
一时间,两人都愣住了。
“先生”
伏鸢回过神,发现自己双手正缓缓地伸向前,眼看着就要环住她瘦弱的身子。他如梦初醒,忙不迭地准备收回手,却被她一把抓住。
她端着一张很严肃的脸,抓他的手还泛着青白。
“先生。”
伏鸢望着她,发不出声音。
“先生,您这么学识渊博,一定知道是为什么吧”
风从门缝里吹进来,将他的衣襟吹得温温柔柔地飘动。
“为什么,我每次见到先生,都会觉得胸口咕咚咕咚地狂跳呢”
伏鸢猛地睁大双眼。我能够想象,他多年建立起来的坚定和冷静,就在这一瞬间,崩塌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