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月老殿重重叠叠的大红牌坊下,我深吸了一口气。
兴许是因为许久没到这里来了,我竟觉得,就连这月老殿的空气似乎都带着甜丝丝的气息,总觉得要是在这里住上一段日子,就能多活个几年似的。
带着如此美好的臆想,我提着裙角,跨过了牌坊下红彤彤的门槛。
眼前熟悉的一切不声不响的铺陈开来,头顶虬结的红色丝线,还是不远处月老殿门前垂下的红色珠帘。我记得,那珠帘曾经被阎君不小心扯掉过一次,再次装上去的时候,总觉得没法装得如从前那般好看。
再往旁边看去,是上届月老留下的白玉缸,那缸子原本是用来养鲤鱼和睡莲的,却被暴殄天物的我拿来养起了钓了以后还没来得及吃掉的鱼。
我记得为了这事,上任的月老没少来找我吹胡子瞪眼睛。
偏殿的旁边是一株三人都合抱不过来的榕树,那树年岁大了,显得有些老态龙钟。那一根根垂下的榕须,就好像是他的胡子似的,风一吹,就此起彼伏地摇晃。我记得,这榕树上被我的红鸾童子们偷贴了好些的红符,为了不让我发现,有的甚至还钻到树冠里去贴。
想着想着,我便笑了出来。
在这里,我也留下了许多不错的回忆啊。
踩着一路的红云,我默默地加快了脚步。因为现在还是夜里,院中各处都闪耀着迷离的红光,当我跨过最后一个门槛,踏到月老殿的前院时,却发现这里美得比我记忆中更加让人着迷。
原本我将孟婆庄挂满红纱灯,就是想要装得像是在月老殿的时候。一直到如今,我都觉得,我装得至少是像的。可如今的我,却猛然发觉,即使我再努力地装,也是徒然。
这样让人怦然心动的气氛,怎么可能装得过来
走在月老殿熟悉的门廊下,心头一片怅然。红纱灯被风中轻轻地晃动,地上的红影忽轻忽重,就好像是有双俏皮的手在波动着红色的水波。
追随着正殿里唯一一丝亮光,我走到了记忆中的那扇门前。
精致的朱门,高飞的鸾鸟,这一切都像是被从记忆深处的宝箱里被翻出来似的,清清楚楚地呈现在眼前。
房间里的灯火透过门上的薄窗纱透过来,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一咬牙,抠出了一个洞。将眼睛递到那个洞前,我眨了眨眼,屏住了呼吸。
那边的“我”坐在红影灯下,侧面对着这边。
第一次这样看自己,我紧张得胸口砰砰狂跳不止。
“我”浑身都缠着乱七八糟的丝线,一张脸纠结着,似乎十分苦恼。
我望了望“我”面前的月老簿,心头一片了然。
确实,那个时候,凡间的人口激增,天君被浑浊的空气逼得不耐烦了,就不负责任地下了一道天旨下来,说是让我想想办法,在不造成混乱的基础上,帮着把人口减少减少。这话简单地评价起来,就叫“站着说话不腰疼”。
把人口减少减少,这话如果换到雨师妾或者四大凶兽他们身上,就是一阵闹腾就能解决的事。
可天君大人他不知道抽什么风,不找这些个容易的,偏偏就找上了我。
月老的职责,是给人牵线搭桥,促成美好姻缘,促成美好姻缘之后,不干别的,就只剩下繁衍子嗣的事儿了。这样一看,我的职责,原本就是保证凡间人丁兴旺的,跟减少人口有什么关系
不过,既然天君大人说是有了,那就是有。
于是,那时候的我,真正是没少加班。
我想,现在伏在案上抓耳挠腮的“我”,一定也是忙着在扯乱红线吧
想到这里,我醍醐灌顶似的,猛然精神一震。
既然如此,不如就趁着混乱,把伏鸢和花摇的红线给剪了,这样一来,不就一劳永逸了。思及此,我的太阳穴一阵狂跳。
对啊,先前我怎么没想到如此简单粗暴的方法明明早早地上来把红线剪掉就成,我怎么就舍近求远,那样蹩手蹩脚地跟着伏鸢呢
呼吸忍不住加快,我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月老殿甜腻的空气。
正好这个时候,房里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听起来,似乎是“我”终于忍受不了折磨,睡死了过去。
平复了好一会儿的呼吸,我才凑到那个小洞前,望了进去。
果然,“我”已经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呼噜呼噜地睡着了。一团又一团的丝线被“我”抱在怀里,有些还沾了盈盈亮亮的哈喇子。
默默地窃笑一声,我揉了揉脸,尽量摆出严肃又认真的表情,这才蹑手蹑脚地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味,这味道我知道,是不记得哪个会制香的女神仙送给阎君的,阎君不爱这些个,就对我说怕那人在香里做什么手脚,把他迷晕了之后对他动手动脚就大事不妙了。
我虽然对他此番言嗤之以鼻,却也还是美滋滋地收下了这香。
这味道会让人发一夜的好梦。
赶着这功夫,我忍不住多吸了两口。估摸着那头的“我”一时半会儿也不会醒,我便大喇喇地脱了鞋上了榻,从“我”的手底拽出月老簿,细细地在上头翻找起来。
因为轻车熟路,没几下,我就找到了二人的名字。
大红的底色上,二人的名字被金线牢牢地缠住,那金线反射着床头的红影灯,就像是流动着似的,让人忍不住一阵晕眩。
脑中蓦地又想起那时候在诛仙台边上,阎君对我说过的话。
他说,这事其实严格说起来,也不能全然怪我。我牵的,不过就是托世成人的伏鸢的红线,与天界的伏鸢其实关系倒是不大。事情坏就坏在伏鸢历情劫之后的那九记天雷上,那雷原本是应该干脆利落地劈去他人世的所有记忆的,可也不知道是他道法太过高深,还是那雷劈得实在有失水准,居然没能奏效。
这么一来,就有了伏鸢下界去找花摇的一幕。
他说,我不过就是运气差了点罢了。
我知道,他这是安慰我。自己有没有做错事,我自己心里最清楚。
长呼了一口浊气,我将月老簿摊开,顺着那流光溢彩的金线,一路摸向源头的红线。那线刮在指腹上,微微有些发痒。
从前的我只要摸到这些就觉得厌烦,却没想到十万年后的今日,竟会有如此恍如隔世的思念感。真是活得久了,什么事都能遇到啊。
发完感慨,我的手也正好摸到了那线的尽头。
镇重其事地,我拿起了一旁的御手剪。金色的剪刀在这大片的红色背景下显得分外精致夺目,我僵硬地活动着手指,锋利的剪刀立刻咔咔作响。
调整了一下呼吸,我缓缓地将剪刀凑了过去。
剪刀的刀口离红线越近,我的手就抖得越厉害,到后来,我必须得双手握住,才能保证我不会因为紧张过度,而把御手剪跌落到地上。
呼吸越来越沉重,我开始忍不住想象,如果我现在打个喷嚏的话,那线就会断得干脆又利落。
“阿嚏!”
脑中的声音未落,一个响亮的喷嚏声就破空而出。我手猛地一抖,剪刀擦着红线,咔嚓一声落下。
我脑中轰地一声,连忙去看那线。
好在,方才我手抖得太厉害,剪刀擦着线过去了。那看似无比脆弱的线只是抖了两抖,没有任何异样。
胸口的大石猛地落地,我垂下胳膊,瘫坐着,不住地抚胸口。
我之所以这么紧张,那也不是没有思量的。虽然我刚才信誓旦旦地说要剪了那根红线,可是剪了红线以后会发生什么事,谁也预料不到。那么,如果往最坏的打算想的话,我会因为改变了一场过于复杂的历史而被天雷劈死也说不定。
有了这层思量,我刚才的行为便分外犹豫,其实到最后,我都没有真正剪断那线的打算,之所以会这么摆架势,其实也不过是像落个自己暗爽罢了。
如此一来,可想而知,方才的那个喷嚏给我带来了多么大的冲击。
大喘气完了之后,涌上心头的便是一股怒火。
那怒火一上来,我觉得连头发都根根倒竖了,哪里还管得了自己现今诡异的身份处境,转身霍地一把扔了剪刀,卷了袖子,摆出了一副要找人拼命的架势。
可当我回过头,看见一张熟悉到几乎烂到骨子里的脸时,我兀地愣住了。
“我”惺忪的睡眼睁大,睁大,再睁大,最后几乎到了破眶而出的程度。
咕咚。
咕咚。
这是我们二人同时咽口水的声音。
诡异的沉默蔓延在几乎被红线埋了的房间里,“我”目瞪口呆地抬起手,慢慢地,指上了我的鼻子。
“你……”
这一个字,如同是一记振聋发聩的钟鸣。我一个激灵,猛然回神。
趁着“我”还没反应过来,我像是火烧屁~股一般跳下床,胡乱地抱了一双鞋,连滚带爬地夺门而出。
风在耳边呼呼作响,连带着门撞上门板的声音一道,是那么的震耳欲聋。
回到伏鸢的房中,我终于惊魂未定地望向手中的鞋子。
这一望,却发现自己捧的居然不是刚才自己穿去的,竟然是还在做月老的“我”的那双扎眼的红鞋。
盯着鞋子望了好一会儿,我终于“噗”地笑出声。
“果然,我过了十万年,也依然没有长进啊……这双鞋,就当是纪念吧。”
语毕,我将那鞋放在地上,轻轻地将脚揣了进去。
月老的鞋子,红得就好像新娘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