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方媛觉得,在这里,现在的宁远和在外面的时候有很大的不同。她来了的这段时间,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冷,仿佛实验室的门一关,那些温情也被通通隔绝了去。
那么,他们兄弟二人之前在卫生间里说的……或许家属有不允许解剖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方媛忍不住越想越多,犹在愣神,被旁边的辅警戳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
这时,宁远已经用解剖刀切开肋骨、清除了周围的组织,揭开了胸骨,死者的整个胸腔便暴露了出来。之后,宁远又配合解剖辅助,打开了心包腔。
自此,心脏便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这颗原本时时刻刻鲜活跳动着的心脏,眼下已是一动不动,一片的死气沉沉。
方媛是拼命咬住嘴唇,才没有让自己发出什么奇怪的声音。
“死者的室间隔有缺损,左心室增大。右心室也有相应的扩大,引发了肺高压。”
宁远一边观察一边口述,旁边的人依言在做记录。方媛左看看有看看,见没人理她,知道没办法躲避,只好强迫自己看过去。
果然不多一会儿,她便在室间隔的位置看到了缺损。通俗地来说,就是左右心室的中间有一个明显的洞,正是这个洞,影响了正常的血液流动。
其余三人在拿着工具进行具体的测量,方媛则去看孩子的手脚,果然在上面看到有明显的青紫。经冷藏和解冻之后,这些痕迹竟是比之前做尸表检验的时候更为明显了。
“她这种缺损,应该是需要用封堵器才能补好吧。手术也应该及早进行,一般一到三岁的时候效果最好。否则后续发展成了艾森曼格综合征,存活率只能是更低。”
方媛一边观察缺损的部位,一边回忆之前学过的知识。
“不要急,具体的情况还要等病理切片的结果。”宁致眼看着她就要据此下定论了,连忙出言示意,又让解剖辅助示范了在器官上取样的过程给她看。
是的,不能就此乱下结论。方媛怔怔点头,跟着宁远转而观察肺部。
即便是只用肉眼,也能看见死者的支气管腔和周围的肺泡充满了脓性的分泌物。
这是一种急性肺炎的症状,易发于儿童。放到苗苗本身,则与她有先心病、体质弱有关。
胸腔里大的病变就是这些,方媛默默记在心里,之后转了口述让辅助去记。
小哥记完了东西抬起头来看她,默默比了个大拇指。
这是?
方媛有些懵,愣了几秒之后才反应过来这是一种鼓励的意思。
那么……对方为什么要鼓励她呢?
方媛僵着脖子往回转……失去了全神贯注的状态,再看一次,又陷入了鲜血淋漓的恐惧里。
“这次师妹来……”宁远刚开口让她自己亲自在器官上做一次采集以供后面制作切片的时候使用,话说了一半,就见她捂嘴奔了出去。
之后在颅腔和腹腔里均未检测到有其他的病变,更无有其他能够致死的外伤,换言之,苗苗的死因正是出于先天的心脏破损。
但宁远一贯谨慎,照例把每个器官都采集了一部分送去做切片。
这次解剖,从头到尾一共进行了四个小时。最后清洗完毕又缝合好尸体,已经是晚上八点钟了。
刚回了走廊里,宁远甚至是不能适应这里的暗光,忍不住去揉眼睛。
“天呐,新人一共吐了四次。”临到卫生间门口的时候,辅助小哥凑过去辅警吐槽。
“不对,我明明记得是五次。”辅警在脱手术衣的忙碌中,还匆匆摆了手争辩。
“那是你记错了吧,难不成还有更多?”辅助咂舌。
“我本来已经被锻炼得习惯了……被她弄得现在也想吐了……”说罢这句,辅警匆匆跑进了卫生间。
宁远也正准备去洗漱,正好听到他们这一番吐槽。
热水冲去了满身的疲惫。
从浴室里出来,宁远甚至觉得之前的事仿佛就像是一层灰,随着哗哗的水流给冲走了。
现在他觉得自己清爽无比,或许即刻下楼跑个一千米也不成问题。
手机就放在外面的纸袋里,宁远摸出来给宁致发了一条微信,“我这边忙完了,再过几分钟就能下班。”
“嗯。”宁致几乎是秒回,又发来新的消息,“记得穿上外套,别着凉了。”
一人有事,另一个人往往就要这样等着直到事情做完。宁远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他回了个颜文字表示知道了。收好手机一抬头,居然发现方媛站在他面前。
女生的浴室就在旁边,方媛洗完澡出来活动一下晾晾身上的水汽和他撞上了倒也不稀奇。然而宁远想起之前在洗手间的门口被对方撞见的事,总归是有些心虚。
但逃避更不可以,于是宁远只好在短时间内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就当做无事发生。
方媛之前只把头发擦到半干,发梢的末端还在滴水,一滴滴落在肩上。恰巧她今天穿的外套还是深绿色的,于是肩头晕开的一片,便异常地明显。
“有事吗?”宁远已经恢复了镇定,一边搭话一边看手里的毛巾,有心递过去,想到自己已经用过便也只好作罢。
“没事。”方媛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踮了踮脚尖,又下意识地摸了下脖子的位置。她之前吐过几次,脸色早已惨白不堪。而且因为刚刚洗完澡,嘴唇红的艳丽,衬得一张脸更白了。
“回去注意休息,如果夜里变得更严重的话,可以冲杯淡盐水。”
“没事了,谢谢师兄关心。”方媛下意识去捂脸,“倒是我,第一次跟着做居然这么丢人。”
“多锻炼就好了,一开始大部分都是这样的。”宁远知道她说的是实验室里的事,又拿了自己举例来宽慰她,“我刚来支队的时候,情况也和你差不多。”
他说完了,又笑。洗去了白日里的尘埃,换了干净的素色衣服。这样看着,不像他这个年龄,倒像是校园里的清爽少年。
“吐着吐着也就习惯了吗?”
方媛见他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温和,心里的紧张倒也慢慢散去,见缝插针地说着玩笑话。
“是这样,最后慢慢忘掉就好了。我们要工作,但也要正常生活才是。”
宁远接了话应和,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外走,快到这一层的门厅的时候,宁远指了指窗户外面的黑夜,说,“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啊?”
方媛来支队一个多月了,还是第一次见宁远在这种事上客气,当下便有些惊讶。宁远紧跟着又笑,她才愣愣点头,又忍不住摸耳际的碎发,“嗯,那麻烦师兄了。”
他们就此错开几步,宁远走在前面,方媛跟在后面。走廊里很静,只有规律的脚步声。
一下又一下。
方媛只觉得这些声音都踩在心窝里。
这一刻,仿佛所有的灯光都聚拢在他的身上,美好的几乎要发光。
方媛都没意识到自己在盯着前面的那人在看。
从头扫到脚,等她有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目光停留在对方腕上的那串珠子上了。
宁致说,这只是串普通的珠子……但是,为什么卫生间里还刻意开着水龙头,是自己想多了,还是只是巧合而已。
宁远走路的时候有小幅度地摆动手臂,那珠子也跟着他晃。方媛盯了半响,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师兄的这串珠子真好看,是从哪里求来的吗?”
宁远走在前面,正埋头和他哥说一会儿捎上小师妹的事。冷不丁地听到这句话,即刻便顿住了。
这师妹一定是要外面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东西了吧,在这一瞬间,宁远简直是有一种转头就跑的冲动,但也只能一再告诫自己淡定。
方媛见他停下,也以为自己说错话了,连忙疾走了几步绕到他侧边,小心观察他的脸色。
这会儿的功夫,宁远已经调整好了情绪,连带着搬出之前应付过多次的说辞,“这个啊,是我妈妈求来的。第一年高考那会儿,我身体不大好,还在医院住了挺长的一段时间。后来我妈跑了很多地方,最后求来了这个。”
他说着,还特意抬起右臂来示意她看。
红褐色的珠子,衬得那一截手腕更加的白,甚至用一个白皙来形容也不为过。
方媛忍不住看自己的手腕,意识到不是一个色度的,便撇了撇嘴。
珠子是因为宁远的身体不好而求来的,方媛得到了想要的回答之后却更加小心,“不好意思,是我冒昧了。我是之前见师兄在实验室里也戴着它,就想着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
“没事。我也不太懂,但这种东西,总归是要贴身带着吧。”
“嗯。”方媛小心点头,又讨好笑笑,“方老师也是做我们这一行的,但是涉及到师兄的安危,倒也不能武断地说这是迷信了。”
“刚才这些话让我妈听到了,她保准会高兴的。”宁远拨了拨珠子,又抬起头来看她。
方媛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好抿嘴笑笑,两人并肩往下走,到了大厅的时候,见宁致站在那边,估计已经等了一会儿了。
宁致手里拿着外套和毛巾,见他们过来,便匆匆把衣服抖开了。宁远就着他哥的动作把外套穿好,又把毛巾转手递给了方媛。
下一刻,方媛便感觉到了死亡凝视。她的手贴在身侧,伸也不是,缩也不是,颇有些尴尬的意思。
“哥哥他是开玩笑呢。”宁远笑着打岔,又努力调和气氛,“你今天本来就不舒服,别不小心再感冒了,你是女孩子,身体总归是要弱一些。”
宁致知道他们出了实验室必定是要洗澡的,于是照例准备了干毛巾。只是习惯了拿一个人的份,于是现在陷入了这种莫名的尴尬。只是他在外面一贯冷着脸,眼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方媛抿着嘴把毛巾拿了躲到一边去了,宁致也只好扫去心底的小气吧啦,露出了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