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京城大街上的人潮如织,有个地方就显得格外苍凉。皇宫的冷院里,万氏怔怔地坐在梳妆台前,她虽然被斥夺封号,但在后宫经营多年,人脉甚广,吃穿上没人敢苛待,只是想要贵妃的待遇,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万氏养尊处优惯了,哪里受得了,肉眼可见的消瘦了。她抚摸着哪怕瘦下去,也不再紧实的肌肤,狠狠摔了铜镜。
她托人去皇帝那儿喊冤,说那些话并非出自真心,而是被人蛊惑。可惜那些大不敬之言是皇帝亲耳听见,李策自然不会再信。几次之后再没有人敢帮万氏跑腿,她的心一日比一日冰凉,直至现在她也不明白,一向谨慎的自己,为何会将深埋在心中的话说出来。
她怀疑过有人陷害,可惜关雎宫里的人死的死,走的走,知情人讳莫如深,想查也不知该从哪里入手。那些见利忘义的小人,见她拿不出贵重的东西,一个个都没了踪影,除了来送饭食的宫人,这若大的冷宫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呵呵呵!树倒猢狲散!今日之仇,待本宫将来夺势,必定要十倍百倍还回去。”
“看到娘娘并未一蹶不振,孤就放心了。”
万氏惊了惊,转过身打量来人,看清对方的身份,冷笑两声,“什么风竟把太子殿下吹到冷宫来了?怎么,你是来看本宫笑话的?”
“怎么会?”李琼从内侍手里接过食盒,笑着缓步走来,打量万氏的面色道:“娘娘可是父皇最宠爱的女子,现下虽落了难,但难保父皇将来后悔,以娘娘的手段,只要得了一丝怜惜,重拾辉煌指日可待,孤是来雪中送炭的。”他将食盒放在梳妆台上,从里面端出精致的菜肴,“娘娘不尝尝,这是你最喜爱的炙烤嫩羊肉。”
万氏可不信太子会有这么好心,嘴角一翘,讥讽道:“雪中送炭是假,想要本宫手里的人脉才是真。”
李琼往榻上一坐,不答反问,“以贵妃娘娘的聪慧,想必已经察觉出当日的蹊跷,你不想知道是谁将你害到如此境遇?”
“你知道是谁?”万氏扭曲着脸,直勾勾的盯着他,“告诉我,是谁?”
李琼把玩着一根鞭子,抬头看向万氏,眼中的意思简单明了。他确实想要她手中的人脉,在后宫叱咤风云的万贵妃,一朝跌落谷底,他不信她不想报仇。
“好,你要的人我给。”万氏比他想的更爽快,写下几个人名交给李琼,“这里只是一半,另一半,待本宫复仇会再告诉太子殿下。”
李琼看了眼名单,折好放入怀中,笑道:“娘娘可还记得被你灭口的大夫,他有个舅舅,正好是晋王府上的门客。”
“晋王。”万氏只觉得气血翻涌,只是她还未傻的立刻就相信。一双熬的满是红血丝的眼睛瞪向李琼,呵呵一笑,“太子殿下好计谋,这是想让本宫去当马前卒,好替你除了晋王这颗眼中钉。”
李琼变了脸,一鞭子甩在墙上,抽出一道深痕,嘲讽一笑,“娘娘跟随父皇多年,一定听过‘美人香’。”
万氏瞳孔微微一缩,指尖不自觉的缩了缩,何止听闻,她曾用此香扳倒过不少敢跟她争宠的女子。
这香清雅无毒,看似寻常,却能让人在无意识中释放心底的欲望。
她生产恰好是元正当日,宫里设宴,来往的人本就不少。晋王借此安排人在关雎宫里点上一支美人香,实在是太简单不过的事。
李琼见她听懂了,踱步过去,把鞭子放在她手里,低声道:“宫中的人惯会捧高踩低,这根鞭子就送给娘娘了。”
看着李琼离开的背影,万氏紧紧捏着鞭子,一鞭子将梳妆台上的菜肴打落在地,汤水倒在铜镜上,印刻出一张疯狂且狰狞的面孔,“李珏,本宫跟你势不两立。”
乔凌带了一份汤圆回去,在门外就看见一脸幽怨的小山。
“给你带了小食,尝尝,味道不错。”
小山的眼眸一下子亮了,只是依旧没有忘记撇开他出去这茬,“少主是不是嫌我烦?所以不愿意我跟着?”
“没有,我只是觉得你该有自己的生活。”就像她当年在云涧山上跟他说的那样,人的一辈子很长,没有谁是为了谁而活着。
她很不喜欢小山将自己定位成工具人,出去游历也好,建功立业也好,娶妻生子也好,她希望他为自己而活。可是看着他执拗的样子,乔凌张了张嘴,话到嘴边一句也说不出来。
“算了,想跟就跟着吧。”她无奈道:“吃汤圆吗?”
“吃!”
小山开心的笑起来,扒拉过碗,几口就把一大碗汤圆吃光了。乔凌生怕他积食,叮嘱喝一碗消食茶再睡。
回到房间,洗漱过后,让内息循环了两个大周天,她便上床休息了。
上元节过后,不久便是春闱,各地的学子陆陆续续涌来京城,京兆尹生怕又有学子遭毒手,命人加强戒备,几日过去,都没有再出过事。
三月春暖花开,收到淮阳长公主赏花宴帖子的世家勋贵早已准备妥当,家中有跟安乐县主年纪适配的儿郎,被拾掇一番,别管内里是不是草包,外表一个个人模狗样,皆是朗朗清贵,公子翩翩。
一大早,公主府开了中门迎客。宴会一般都在傍晚举行,白日是官眷们发展人脉,联络感情,俊杰、才女们展示才艺的时间。
身为宾客,可以早来,也可以晚来,这个时间的早晚取决于丈夫官职的大小。一般来说,三品以上官员和皇亲贵胄会在下午抵达。
公主府的管事站在门外迎客,宾客们被有序地引到牡丹园,走过一条婉约的水榭长廊,眼前豁然开朗。园内种植着不少名品花卉,魏紫、赵粉、姚黄、红枫、桂树、大丽菊,姹紫嫣红,空气中弥漫着阵阵花香。
夫人、小姐们三三两两,或坐或立,有闲聊作画的,有吟诗弹琴的。俊杰们射箭投壶,也有品论朝局。公主府的小厮丫鬟们穿梭在其间,为宾客们奉上美酒佳肴、果品茶点。
牡丹园的对角种植着紫藤,沿着搭建起来的竹棚架攀爬,缠绕编织成屏风,巧妙地将男女分隔开。既符合礼制,又不显疏离。
李珏和乔凌随意找了处地方坐下,很快就有小厮奉上香茗果品,乔凌扫了眼,皆是鲜果。
虽是春季,京城还零星下了几场小雪,想吃到鲜果,得让几十里外送来。她以袖遮掩,压低声音说道:“这就是玉兄说的,低调?”
李珏轻咳一声,“本王跟她不相熟,也就家宴上见过几面。或许是年纪大,反而想开了。”
他随手捡了块点心尝了一口,便丢在盘中,拿茶水漱口,皱眉道:“淮阳姑姑嗜甜的喜好倒是没变,就是口味越发重了。”
正说着,就听侍从高唱,“长公主到。”
宴会的正主终于来了。
淮阳长公主带着人浩浩荡荡走来。她刚过五旬,看着精神奕奕,身穿大红色礼衣,满头银丝梳得一丝不苟,簪有金翠花钿。一路走来,宾客们皆起身行礼。
赵王李瑞随侍在公主身后,与一位红衣少女并肩而行。两人偶尔侧头低语,李瑞举止亲密,只那女子却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
长公主落座,笑着招呼宾客坐下,李瑞从侍从手上接过茶盅,恭敬地递给长公主。
淮阳长公主笑着夸了一句“好孩子”,轻呷一口。她是公主,有些话不必亲自开口。瞧,这不是就有聪明人替她开言了。
“这位就是安乐县主吧,一晃眼都长这么大了。还是公主这儿的风水好,养出来的姑娘标致的很。也不知今后便宜哪个臭小子?”
说话的妇人姓李,跟皇帝的血脉有些远了,算不得正经宗室,她也识趣的很,没有往上凑。
这次来是给儿子相看媳妇,一眼就瞧中了安乐县主。她儿子风度翩翩,学识长相皆不差,算起来二人年纪正好般配,若能娶到安乐县主,有长公主在身后当后盾,儿子的仕途会顺畅多。
他相公也是这个意思,只是今日来的青年,大多都为安乐县主而来,竞争激烈,她得好好表现,等淮阳长公主见到儿子,也能有个好印象。
长公主呵呵笑道:“还是个孩子呢,本宫舍不得她早出嫁,准备多留几年。”
安乐县主冯欣,闻言低下头做害羞状。
马上便有人奉承:“多留几年好,要是能学到长公主的本事,以后就享福了。”
也有心疼闺女的夫人赞同:“姑娘家也就在家里能松快几年。”
长公主乐呵呵的听着,左右看了看:“本宫方才好似听到大郎和二郎的声音,怎么没见人影?”
“淮阳姑姑眼中只有三弟,哪里看得见孤和二弟。”太子绕过紫藤屏风,走过来向长公主行礼,李珏随行在后。
长公主笑着点点李琼的额头:“都长这么大了,脾气还跟小时候一样别扭。本宫多次邀你过府,你却只顾打猎玩耍,没有三郎贴心。他时常来陪我这老婆子吃茶看戏,还想让本宫偏袒,快走快走,别杵在这儿,把本宫的阳光都挡住了。”
逗完太子她又看向李珏,啧啧两声,“稀客啊,本宫年年给你送帖,你每回都推辞,这次怎么有空来看我这老婆子?”
李珏笑道:“这不是听说,三弟常来姑姑这里嘘寒问暖,本王才想起好似从未来姑姑府邸看过。”
长公主虚点点他,嗔道:“你也不是个贴心的。”
在场的夫人们都是人精,李瑞不能让人看出他的目的,笑着打圆场道:“大兄和二兄弟政务繁忙,哪里似我这般清闲。”
他从下人手里接过一只精致的锦盒奉上:“知道姑姑爱吃甜食,侄儿特意去买了京城刚兴起的小食来。”
“这莫不是冰糖?”一位夫人笑着问道。
“确实是冰糖,我吃着不错,买来给姑姑尝尝。”
“赵王殿下真是孝顺,这冰糖稀少的很,我派人去定了好几回都没定着。”
漆盒里摆放着晶莹剔透的糖果,看着就很讨喜。长公主拿起一颗,嚼着吃,一连吃了三颗才不舍的放下手。
乔凌见状,挑了挑眉,等李珏溜溜哒哒回来,对他说道:“我没想到长公主年纪大,牙口却不错。”
李珏看了眼不知听到什么,被逗笑的老者,若有所思。
孟洛白悄悄溜过来,一屁股坐下,不客气的拿起茶盏,一饮而尽。
晋王斜睨他一眼:“你兄长呢?”
“被一群老夫人围住,脱不开身,叫我来求救呢。”想起方才所见,他心有余悸的抖了抖。
李珏哼了一声:“本王管他死活!”
孟洛白耸耸肩,只能让兄长自求多福。他扭头打量乔凌,眼眸微亮,随后又有些酸涩道:“子安今日这扮相,把小爷的风头都抢去了。没看那些女人,一个个都往你这儿瞅!咳咳,小心被长公主捉去当女婿。”
因是来参加长公主的花宴,李珏和乔凌穿戴皆不俗,一个一身紫?镶边刺绣长袍,白?缎带,头戴?冠,贵?逼?。一个穿着月白色常服,因为还未及冠,头发只用一根缎带束起,手中握着一把玉扇,坐在一众世家公子当中毫不逊色,她微微一笑道:“在下一介布衣,且比安乐县主年岁小,长公主应该不会相中我。到是孟二郎,你的家世年纪与安乐县主刚好般配,还是担心你自己为好。”
洛白惊恐的瞪大眼睛:“你少胡说,我兄长还未娶妻,要娶也是他娶。”
说罢指指自己的眼睛,“我这双眼只装的下美人,要是安乐县主长了子安这样的脸,我倒是能勉为其难,哎呦,谁打小爷。”
“是本王,怎么,打不得?”
洛白缩了缩脖子,谄媚的笑道:“打得打得,王爷你想怎么打都可以。”见那凉凉的视线还未从自己身上移开,他偷觑了眼,小心翼翼的问道:“敢问王爷,小的我哪句话惹着您了?”
李珏皮笑肉不笑的道:“子安是本王的好友,论辈分在你之上。乔兄或者乔大郎,这两个称呼,你随意选一个。”
“你还是叫我乔兄吧。”乔凌受不了别人管她叫大郎,实在是一听到大郎,她马上会联想到“该喝药了”
孟洛白看看李珏,再瞅瞅乔凌,嘀咕了一句,“又不是你媳妇,要不要这么紧张。”
站在一旁的叶羽实在不忍他犯蠢,把人拉到一旁,二人这般那般地窃窃私语,等孟洛白再次回来坐下,看向乔凌的目光,古怪中又有些不可置信。
叶羽跟他说,这位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其实能吊打十几个他不在话下,更可怕的是,此人习武到达内息境九品,只用了一年时间。
只是他仍然不死心的问道:“你真的不是女扮男装?”
乔凌放下茶盏,按住脑门上的青筋:“孟二郎要跟我打赌?”
“哦,怎么赌?”
“我若是男儿身,你就换上襦裙,戴上钗环,绕着朱雀大街走一圈,再让我将此景画下收藏,如何?”
孟洛白一口茶喷出,李珏早有防备,拿扇一挡一掀,喷出的茶水全落在他自己面上。他抹了一把脸,果然凶狠,这是要他身败名裂啊,转头去看晋王,就听耳边幽幽的声音传来:“你不必去看王爷,他若要与我打赌,也是这个待遇。”
李珏摸摸鼻子,没有吭声。
孟二郎嚎了一声,以头抢地,指着乔凌痛斥:“你一个男人长得那么好看做什么?以后我上青楼,还怎么面对花魁,还怎么给她们写情诗?她们向我哭诉为何如此无情,我难道要说,你一个花魁比貌美比不过男子,我实在写不下去?”
李珏冷淡道:“那正好,能省下一大笔银子。你兄长不是收缴了你的私房,你哪儿来的钱上青楼?”
孟洛白挺胸傲气道:“我自己赚的!”
晋王嗤笑,孟二公子不服气,脱口而出:“王爷少瞧不起人,我画了一手丹青,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只是极少动手而已,上回那副,换了五十两银子呢!”只不过银子得分给颜文一半,当然买笔墨纸砚的钱也是对半出。
乔凌不由另眼相看,“能否让我鉴赏一番?”
孟洛白心里后悔死一时冲动,要是被兄长发现,赚外快的机会岂不是没了,可是面对乔凌好奇的目光和晋王凉凉的视线,他不敢说谎,扭扭捏捏,哼唧半天才道:“乔兄年岁尚小,还是别看为好,恐,伤了身体。”
乔凌莫名其妙一头雾水,风月老手晋王殿下却听懂了,他指着洛白哭笑不得:“本王倒是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
孟洛白嘿嘿一笑:“王爷不知,大哥还未去游学时,对我可严厉了。每日不仅要念书习武,还得习字作画,不能有半点敷衍。说什么当纨绔就要拿出纨绔的样子,哪个纨绔不懂吟诗作画,一手狗爬字,好意思去花魁面前显摆?即便出门,还留下人每日看管,可我实在画不下去,后来就想出这个法子,画技果然一下就突飞猛进。”
乔凌听的云山雾罩,不悦的哼声:“你们打什么哑迷?莫不是有不能为人所道的事?”
李珏眼珠子一转,怂恿道:“子安畏女子如虎,连花魁的手都不敢摸,这怎么能行?你是本王好友,于公于私将来都有的是人奉承巴结。美人计虽俗,但计谋嘛,只要管用就行。不知有多少英雄好汉都在此栽了跟头。不经历几个女人,本王实在怕你被人骗身骗心。原本不曾想到法子帮你克服,孟洛白倒是提醒本王。咱们可以先看画,一步步来,等再见真人就没有什么不敢的了。”
这下乔凌懂了,面色不由转为古怪,孟洛白嬉皮笑脸凑过来:“怎样?可要看?我有几副精品,别人叫价一百两都没舍得卖。”
“自然要看!”身后传来孟家大郎君阴测测的声音:“我倒要看看是什么秘戏图,一副要一百两银子。”
孟洛白面色一僵,机械地扭头去看,就见他的好兄长双手插袖,端着一张似笑非笑的脸,正着瞧他。
孟二公子幽幽怨怨地看了李珏一眼,窜起来拔腿要跑,可他哪里跑的过被谯国公赞誉早就超过他的未来名将候选。
旁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一看就知是孟家二郎君被他兄长修理了。
孟洛白顶着众人看好戏的目光扎马步,口中还试着辩驳道:“家丑不可外扬,兄长,你要罚不如回家去罚。这里这么多人,丢脸。”
孟大郎君看也不看他,只说:“你国公府二郎君画秘戏图赚银都不嫌弃丢人,扎马步算什么?给我好好扎,不然就回去告诉父亲,让他把你丢去军营好好练练。”
孟洛白立马怂了,跟去军营和一群糙爷么躺一起,丢面子算个屁!他打起精神,老老实实扎马步。
乔凌对他竖起大拇指。
叶羽拿手肘撞了撞他,调侃道:“孟大郎君如今可是夫人们眼中首选佳婿,这么多闺秀,总有一个是你喜欢的类型。”
“启开,我事情多了,哪有工夫应付这种事。”他看看周围,压低声音道:“暗房那个受不住,吐露了些东西,连怎么跟面首翻云覆雨的事都说了,就是有关金鞭门跟细作的事,她知道的不多,只知道褚掌门跟逍遥城有合作,但具体有哪些合作她也不知。赵远说再折腾下去怕真要死了,叫我来问问主上的意思。”
李珏吹了吹浮在水上的茶沫,淡淡道:“既然问不出,便给她个痛快。”
洛风点了点头,在心中扼腕,好不容易抓到个褚樛木的手下,却也只知道些皮毛。
这位褚掌门,城府极深,心思缜密,有些难对付啊!
“我方才过来,看见安乐县主在湖边,她似乎不赞同长公主想把她和赵王凑堆的做法。”
李珏哼声道:“但凡脑子正常都不会这么做。”
乔凌忧心忡忡:“你说她会不会是……。”
李珏一口喝光茶水,把茶盏往桌上一扣,冷笑一声:“是不是,晚上探查过就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