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晏一贯淡然的面容变得冰冷,温和的眼神化作剑刃至刺妙玉。
当年得知“天命”时他曾万念俱灰,甚至缠绵病榻一两月之久,只有一口气吊着,可他始终不曾将实情告知皇后。皇后是他母亲,已为他操碎了心,哪怕希望渺茫,可让皇后拥有希望总比日日绝望等着儿子的死要好太多。
妙玉坦然迎上他的视线,唇边若有似无掠过一抹淡笑:“皇后娘娘无需担心,方才一照面我便瞧出娘娘将来子孙繁盛。”
“什么?可是……”皇后闻言又惊又喜,可因着前话,到不知如何信了。
“师父曾说,所谓天命亦非一尘不变,王爷的命格变了。”这一点令妙玉也很不解,她虽不如师父精通推演,但也有一定的手段,其中相面便是其一。乍一见徒晏面相便觉诧异,若按师父当年推演,徒晏应当已是死人。
皇后惊喜交加,徒晏则震惊当场。
妙玉实在觉得蹊跷,毕竟当年师父推演过,不该出错,兼之她竟能与“已死”之人相见,可见缘法,便有心一算。当即也不顾旁人在场,直接取了沙盘一遍一遍推演,徒晏的生辰八字她是知道的,最终推演出的结果令人吃惊。
“王爷遇到了命中的贵人,此人天命带福,可惠及身边亲近之人。我虽算不出此人身份,但王爷正是遇着他才化解了命中死劫。”另一点妙玉不曾说,那所谓贵人的命运轨迹十分奇特,过往与未来都无法窥探,而看到“现在”,也是借着徒晏的缘故。
妙玉回忆师父所教授的一切,越发惊疑,世间竟有如此奇人?
皇后与徒晏心中同时想到了一人。
皇后连忙追问:“请妙玉师父再算一算姻缘和……寿数。”
“母后。”徒晏有心阻止,便是躲过一次死劫也不代表不会再有下一回,只要这身子一直如此,寿数便是奢望。
“我想知道!”皇后很坚决。
妙玉微微皱眉,摇头道:“方才我便推演过,王爷的未来已经乱了,正陷入一片迷雾之中,一切都无法窥探。”
“这是为什么?这是好是坏?”皇后满脸紧张。
妙玉摇头,她猜测与那神秘贵人有关。妙玉一时感慨良多,迷惘绝望的前程似乎也不那么可怕,想起师父临终遗言,彷徨的心也逐渐安定下来。妙玉不再多呆,行了一礼便离开了小院儿。
皇后想留,可最终还是罢了。
回到宫里,皇后懒懒的躺在床上,满脑子都回响着妙玉说的那些话。忽而自床上坐起,急声唤来纹心问道:“那妙玉说王爷是遇着贵人才改了命格,那晚的人已经确定是林青筠,妙玉又说,此人天命带福,可惠及身边亲近之人,若将林青筠指给王爷,那王爷岂不是就能得了福气?”
“这、奴婢说不好。”纹心不敢随意附和,万一以后王爷没好……
皇后却一扫先前疲态,命人将纯亲王请来。
等着人来,皇后屏退宫人,母子两个私下说话。皇后直接问他:“佑安已经二十岁了,母后前几日瞧中了不错的姑娘,诗词书画都极好,性情模样也是拔尖儿,母后着实喜欢。这儿有几位姑娘的画像,佑安看看。”
徒晏却是不看画像,神色仍是淡淡的,说的却是:“母后为何不提林家的义女?”
皇后倒也不意外,笑道:“佑安看中她了?”
徒晏下一句话便令皇后惊住了:“母后,我想娶她做正妃。”
“你、这怎么行?她那出生实在太低了,如何配得上你。”皇后态度虽不激烈,可很坚决,不说别的,若纯亲王当真娶了个秀才之女做王妃,天下的人还指不定如何议论。
徒晏自嘲笑道:“母后,儿子这个样子,谈什么配得上配不上。再者说,若她当真命中带福,对我而言何等重要,还需讲究什么出生身份?我许她唯一王妃之位也是应当的。”
唯一王妃?!
皇后嚯的站起身,好半晌才找回声音:“佑安,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徒晏依旧神色不变,声音稳稳的传入皇后耳中:“母后,因为我是您的儿子,是皇帝唯一的嫡子,你便看我千好万好,实际上呢?我是个被太医诊断活不过二十五的人,这十多年都在汤药中泡大,没吃过饱饭,没睡过足觉,比闺阁女子的身子都不如,甚至……甚至连子嗣都艰难。”
“不许说了!”皇后声音发抖,眼眶已经红了。
“只母后在这里,有何说不得。太医一再隐晦的说了,我这身子不宜房事,于寿数有碍。得一王妃便足以,何苦弄那么多人,吵闹不算,也耽搁了那些姑娘,以佛家因果论,于我也无甚益处。我自小病着,一个人也习惯了,只想着往后也清清静静,有个人伴着看书作画不至于寂寞便足以。若能因此多活上几年,亦或是有幸得一血脉,也算是母后这么些年没白为我操心。”徒晏一股脑儿将心里话全都说了出来。
皇后从一开始的情绪激动已逐渐平复,重新坐回椅中,眼泪止不住的流。好一会儿,皇后才止住眼泪,见他仍是平淡的一张脸,再度悲从中来,忍了忍,将泪意压下,低声的问他:“佑安,你、你当真这般想?”
“是,母后,这是儿子的心里话。”
皇后若说有什么软肋,无疑便是徒晏,只要他想要的,皇后不论如何都会满足。对于这个乍听“离经叛道”的想法,皇后在经过本能的反对之后,出于心疼儿子,渐渐态度软化。有什么比得上儿子?便是不娶妻只要儿子能健康活着,皇后也愿意,何况如今不过是只娶一个正妻罢了。
皇后长叹了口气:“你去与你父皇说吧,只要你父皇允了,母后也不拦着。”
此时皇帝也得了消息,一样细细琢磨着妙玉的话。
乍一看如此命格之人确实引人垂涎,再有林家父女例子在前,只怕冲动之人就信了,可皇帝想的更多,林家可是灭门绝户了!相比林如海父女,林青筠真正最亲近之人该是父亲与小姑才对,可这两人不仅死了,还是惨死,若林青筠真有福气,那福气为何不惠及家人?不过,林青筠是最后一个接触老七的人,而老七之后安稳睡了一觉也是事实。
妙玉名不见经传,又太年轻,推演的结果并不足以令人信赖,不过皇后显然是信了,或者说,皇后太需要这样的一个结果了。
正琢磨着,徒晏来了。
“儿臣恳请父皇下旨赐婚,儿臣想娶户部尚书林如海林大人之义女为王妃。”
皇帝难掩吃惊,沉默良久只问了一句:“你可想好了?”
“回父皇,儿臣心意已决。”徒晏声音平稳一如往常,却正说明他并非心血来潮,而是深思熟虑过的。
皇帝了解自己这个儿子,论聪慧乃是众皇子中的头一个,论气度行事也是佼佼者,若非中毒伤了身体根基,说不定皇帝早立了太子。正是因了解和喜爱,皇帝才清楚他一旦做出决定便不会更改,而作为一个心存愧疚和弥补的父亲,皇帝也不忍拒绝他的请求。
左不过是娶王妃罢了,便是将来真不好,总还能再换,如今倒罢了。
“朕同意了。”不等徒晏谢恩,皇帝又道:“只是这道指婚的旨意得略等等,江南的甄家,朕不打算再留了。”
这种话若是换了其他皇子,皇帝是绝不会说出口的。
徒晏面色未变:“谢父皇恩典,父皇切莫过于劳累,注意龙体。儿臣告退。”
“你去吧。”皇帝得了儿子叮嘱心情很好,紧接着便宣召林如海。
林如海从御书房出来,整个人还有些犯晕,一直等回到府里才彻底清醒,可仍旧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皇上要将林青筠指给纯亲王做王妃!
世人都讲究门当户对,皇家也不例外,王妃娘家哪怕不是当朝显贵也是当世大族,再怎么降低,也不可能低到娶一个秀才之女做王妃,这其中肯定有什么问题!再者,纯亲王的身体谁都知道,哪怕身份再尊贵,也改变不了对方一身病,有了今日不知明日的状态,当朝哪个疼爱女儿的人家舍得把女儿嫁过去?上元节时的花灯宴他还庆幸,自家黛玉年纪尚小,并没有年龄相仿的皇子,哪知转头青筠就被盯上了。
分明青筠就没参加花灯宴!
林如海一脸愁容。在御书房时他已经大着胆子寻托词婉拒过赐婚,但皇帝坚决,并说这是纯亲王亲自来求的,皇后娘娘也十分满意,他越发的满头雾水。
最后,他单独将林青筠唤了来,把事情告知了。
“皇上说,指婚的旨意在办完甄家之后再下,也是让你有个准备的意思。”
不同于毫不知情的林如海,林青筠立刻想到了上元节那晚,她曾拿金莲子救过徒晏。又想起初七那天跟着黛玉入宫见皇后,现在看来,她哪里是陪客,根本是皇后故意放出的□□。只是她还是不明白,这桩婚事怎么来的?便是真以为她是徒晏的救命恩人,也不至于将她指为王妃啊。
“我本不欲令你和玉儿进皇家,只是现在……”
林青筠回过神,淡淡一笑:“义父何须苦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帝既有决定,凭你我如何反抗?虽然我也不觉得皇家是个好去处,但能做正妃到底不同,何况纯亲王府格外清静,暂时还不需要烦恼。”不自觉说的过了,抿唇笑笑,仍是再度开口:“义父,有句话青筠冒昧的说了,妹妹虽还小,但亲事也得相看起来了。义父如今位高权重,不知多少人盯着妹妹,更何况还有那些皇子们,明着来倒不怕,就怕有人行事不端,最后反害了妹妹。”
林如海一惊,想到今日青筠的婚事便是皇家强加,若真有一日皇帝下旨给黛玉赐婚,他还能以死反抗么?想到皇子们或明或暗的试探拉拢,林如海长叹一气,黛玉的婚事确实要计较起来了。
林青筠回到房里,随手拿起先前看了一半的书,神思却是飘远了。
纯亲王徒晏。
林青筠在那晚救人时只是一时冲动,可救了人也并未后悔,也曾想过会有的麻烦,可最后等来的是皇家指婚却是万万想不到。当初和张鸣的婚事都是高攀,何况对象是当朝皇帝唯一嫡子纯亲王,便是纯亲王身体再不好,想嫁入亲王府的人也绝对不少,怎么也轮不到她啊。
除了惊讶,反感之心却是很少,还是源自皇权强加婚姻的缘故。
徒晏这个人虽然只见过两面,可还是有一定好感的,主要是徒晏能接受新事物,让她莫名有种亲近感。哪怕她平日里再如何融入当代,心底总忘不了生活了二十几年的现代,自由是被刻在骨子里的,若嫁给一个古代男人,一辈子待在后院儿相夫教子管家理事,她会觉得人生再没了希望。徒晏则不同,他能接受西洋书籍,思想的包容性显然很强,这样的话,将来进了王府总不至于太难过。
或许,等他死了……
林青筠意识到这个想法过于冷血,强制掐断不再想。
其实,这样一个人死了也挺可惜的。
林青筠笑着摇摇头,觉得自己都有些魔怔了,圣旨还未下,谁知明日会不会变。将手中放下,起身走到窗边眺望澄碧的远空,想起皇帝要办甄家,定然是要以林家惨案作为突破口的,她也得准备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