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二花朝节,也是黛玉的生日。
小姑娘们的生日并不怎么办,亲友们送了寿礼寿面,自家吃一席便罢了。因初六时商议了要起社作诗,黛玉一直记在心里,早两天便亲自写了帖子打发人挨个儿送去,庄家几位姑娘与贾家三春并宝钗都说过来。林青筠便接了安排席面的事情,招待这些姑娘们也不是头一回,多了些姑娘便增添些东西罢了。
辰时过半,庄家的几位姑娘先到了,黛玉与青筠迎几日入花园中的凉亭安坐。亭子内外早有丫鬟们侍立,亭中布置着几张矮桌,上头摆着各色果品,另有丫头扇着风炉煮茶,一应茶具等物俱全。
今日天气极好,春光明媚,园中绿意新发,一扫冬日沉闷阴冷。
不多时贾家几位姑娘也到了,倒令人意外,除了贾家三春和宝钗,还有个面生的姑娘。林青筠留心打量,但见其于黛玉年龄相仿,容貌比三春略逊一筹,却是眉目疏朗嘴里常笑,瞧着是个不拘小节爽快爱玩的性子,且其一身大红衣裳俏丽夺目,胸前戴着一只小巧辉煌的金麒麟,乍一看倒以为她才是今日的寿星。
林青筠心里已猜到了,此人定是史湘云无疑。
果然,黛玉一面迎上去一面与她介绍:“青筠姐姐,这位妹妹你没见过,她是外祖母的娘家侄孙女,保龄侯府的大姑娘史湘云,只比我小几个月。”说着又与湘云介绍了林青筠,这才笑着问史湘云:“你何时过去的?我竟不知道。原本她们商议着起社作诗我就想到了你,你必定是喜欢这些热闹,只是你出门不便,怕你见了帖子不得出来又闹的心急就没送去,哪里知道你赶的巧。”
以前在贾家住时湘云也常去,两人熟悉,黛玉对湘云的情况多少知道些,很明白她跟着叔叔婶子万事不由己,便是去贾府也是因着贾母怜惜或是宝玉提及才去接了来,但在别的上倒比贾家三位姑娘强。保龄侯府到底门第摆在那儿,湘云虽父母双亡,但其叔叔史鼐接了爵位抚养她,一应衣食用度教养都不曾短过,侯门千金的日子是贾家三春所不及的,更不提她出门虽不自由,但近来渐渐大了,保龄侯夫人也常带她出门应酬。
湘云这人素来口直心快,以往也没少在三春跟前抱怨一两句侯府的话,但三春不是蠢人,岂会听不出其中炫耀之意,是以便是木头似的迎春也不大与湘云亲近。彼时黛玉倒很喜欢湘云,觉得她只是小女孩儿性子,不算什么,兼着湘云来了贾府便和黛玉同住,小姐妹自然比旁人亲密。
“林姐姐分明是忘了我,倒怨我来的巧,可见是厌弃我了。真是有了姐姐便忘了妹妹。”史湘云的不满一半是玩笑一半倒是认真,但抱怨过便不再说,反而认认真真打量了林青筠,笑嘻嘻的上前挽住林青筠的手,侧头问黛玉:“林姐姐可真是好福气,得了这么个好姐姐!我早听三姐姐说了,又有四妹妹赞不绝口,可把我馋的不行,今儿总算见着的,果然是好的很呢。只是我倒犯了难,你们都姓林,若是我都喊林姐姐,可知道是叫谁呢?”
“就没见别人犯难,偏你爱较真,凭你怎么喊,咱们姐妹知道罢了。”黛玉见她叽叽喳喳的,不由得也笑了。
林青筠也不由得莞尔,这史湘云果真是这般性子,她一来整个园子都热闹了。
探春笑道:“云妹妹一来就说了一核桃车子的话,当心吓着别人家的姐妹,还当我们从哪儿找来的疯丫头呢。”
“我这叫真性情,才不像你们似的扭捏藏掖,也太没意思。”湘云不满的反驳,又把话绕了回来:“林姐姐叫了这么些年,已是不好改口了,我便跟着林姐姐,唤一声青筠姐姐罢。”
林青筠浅笑道:“不过称呼罢了,史大姑娘是侯门千金,你既不嫌弃喊我一声姐姐,我又有什么可挑剔的。史大姑娘说了这么些话必定是口渴了,快随我入席让丫头们倒碗茶来给大姑娘润润喉咙,有什么话咱们再坐着慢慢儿说。”
史湘云拍手大笑:“青筠姐姐这声气儿倒有些像凤姐姐,我就喜欢这样。”
薛宝钗挽了湘云的手一面走一面笑:“咱们已是来的晚了,还只管叽叽咕咕说个没完,便是有再多的话也得等着见过庄家的几位姑娘再说。让庄家几位姑娘干等着,实在不合适。”
湘云听了朝远处的亭子望了一眼,点头道:“宝姐姐说的有理,那咱们快些过去,今儿人多,作诗肯定热闹。”
黛玉领着路,林青筠的边上跟着惜春,惜春正向她请教油画的事情。林青筠将注意力从史湘云与薛宝钗身上撤回来,见惜春双眼晶亮求知若渴,哪里有原著中的清冷孤拐,分明是个可爱的小姑娘。
“惜春妹妹若是真有心要学,一套油画颜料是不可少的,总不能嘴里说的娴熟却从未下过笔吧。”
惜春脸色一黯:“我是真心想跟青筠姐姐学作画,况姐姐也知我们家,我便不与姐姐见外。我平日里画画不过玩罢了,手边的颜料也只简单几样,哪里认真的置办起来?如今倒是想买些油画的颜料,只是一来手里银钱有限,二来东西也不好买。倒是姐姐买过,不如与我说说哪里能买着,得多少钱,便是我手中银钱暂时不够,再攒攒便是了。”
林青筠笑道:“你都唤我姐姐了,我便疼你一回,送你一套便是。”
“那如何使得?”惜春惊诧一瞬便立时摇头:“所谓无功不受禄,我哪里能白白得姐姐的东西,万万使不得。”
且不说惜春不惯白拿人东西,便是真拿,也不该拿林青筠的。林青筠到底只是林家义女,便是有月钱,看似过的如意轻松,手头也不一定宽裕,况且林青筠那般爱作画,颜料东西自然消耗的多,她白拿一份走,指不定这边就短了。
林青筠很喜欢惜春,况且惜春如今还是个心热体贴的姑娘,便笑着与她说:“若你担心我自己不够使,那倒不必。义父家里人口简单,又只我和妹妹两个姑娘,一应用度都很充足,我并不缺东西使。再来……”林青筠故作神秘的低头,附在她耳边低声说道:“这话只告诉你,我在外面开了家书楼,每月都有进项,并不缺钱。我还认识个西洋商人,每回想要什么都托他的商船从那边带来,既方便又便宜,那西洋画的颜料用具我买了好几套呢,本就有一份是送给你的。”
惜春听的惊奇连连,若非周围有旁人,这会儿早追问详情了。
眼见着到了亭子,林青筠便不再多说。
姐妹们虽都喜欢作诗玩乐,却并未忘记今日正经是黛玉生日,年轻姐妹们之间送礼并不贵重,或是一方帕子、一幅画、两色针线、一部书等等不一而足。林如海知道她们今日请了女客,又是女儿生辰,便早早预备了一台小戏,乃是京中有名儿的戏班子。席间姐妹们请黛玉点戏,黛玉点了一出,众姊妹谦让一回,又点了几出,都是精致戏文。
席间换过一回菜,湘云最先嚷着要作诗,庄诗香附和,大家便在席上抓阄做韵作诗。众人大展诗才,一通评判下来,公认黛玉夺魁,薛宝钗次之,庄诗雨排三,垫底的则是惜春。惜春倒罢了,毕竟年纪小,迎春只在惜春之上,林青筠担心的垫底并未发生,侥幸居中。
众人乐过一回,意犹未尽,庄诗雨说三月中旬起社还席。
迎春等人回了贾府,先去贾母房中。
贾母歪在榻上,宝玉正在跟前满脸委屈的说着什么,贾母又是一番许诺,这才哄得宝玉高兴。见着迎春几人回来,贾母便问:“今儿林家都去了什么人?”
湘云行过礼便亲热的坐在贾母的下首,笑嘻嘻的率先回道:“林姐姐并没请多少人,除了我们几个,只有庄家的四位姑娘。庄家的几位姑娘个个都好,极会作诗,只是眼生的很,我竟从未见过她们,也不曾听说过什么庄家。老祖宗可知道?”
“庄家离开京城十多年了,那时还没你呢。”贾母并未就此详说,只是想到如今林家的疏远,心下郁郁又无奈。
湘云并未觉察贾母异样,嘴里仍是高兴的说着今日之事,如何作诗,谁得了魁首,又有下回起社等语。
宝玉越发的后悔没能一块儿去:“可恨我没能托生个女儿家,不然也能去贺林妹妹的芳辰,一睹庄家姑娘们的风采。”
“二哥哥又在说浑话了。”探春忙出言制止,怕贾母听了不高兴。
贾母却是深知宝玉秉性,心下叹气,嘴里却问湘云:“你也见了玉儿的干姐姐了?”
湘云点头:“原本听三妹妹四妹妹夸赞她,我还不服,真见了人才算服气,一点儿瞧不出是乡野出生,倒像大家子养出来的小姐,言语行止也没一点儿不合仪,更是落落大方说话也有趣。”
贾母微微坐直了身子,眼睛里精光一闪:“哦?当真有你说的这般好?”
“老祖宗还不信我?我何时跟老祖宗撒过谎。”湘云笑嘻嘻的道。
“我知你不会撒谎,只是听你这般说,倒教我老婆子也好奇了。不如这样,等过几日遇着好天气,我做东摆上一席,请这些姑娘们来咱们家逛逛。你们吃了林丫头的席,总要还的,我也瞧瞧玉儿的干姐姐到底什么模样儿。”贾母深知湘云性情,虽爽快阔朗爱笑爱闹,却不是那般容易夸赞人的,便是当初与黛玉那般亲密也没这样夸赞过,所以哪怕今日之语有小姑娘的小心思在里头,也足以说明林青筠此人特别。
眼看着两个玉儿的事已是不成了,可贾母也不愿选择金玉良缘,再则,若真让林家从此疏远了贾家亦是不甘,唯有再做一回姻亲方能重新亲密。
没几日,黛玉便接到了探春命人送来的赏花贴子,另有一张是给林青筠的,内容别无二致,单列两张不过是为显示郑重。此外,来人是探春的贴身大丫鬟侍书,除了先前送给黛玉青筠的两张帖子,侍书又取出了四张。
“这是我们姑娘请庄家四位姑娘的帖子,因咱们府上与庄家素来往来,况且是女眷,不好贸然登门,所以请林姑娘费心转呈。”
黛玉瞟了眼帖子,点了头:“我都知道了,你回你们姑娘,我与青筠姐姐必去,只是庄家那边也得先送了帖子才知道。”
“这是自然,总得庄家姑娘们得空才好去的,我们姑娘便等着庄家姑娘们的回信儿了。”侍书送完帖子便走了。
黛玉当即打发人将帖子送到庄家,庄家姑娘们说那日不得空不能过去,又送了几样给贾家几位姑娘聊表歉意,请黛玉到时候带过去。黛玉看完后不由得叹笑:“这算什么事儿。”
林青筠看她一眼,故意问她:“你觉得庄家姑娘们为何不去贾家?”
黛玉先是一怔,接着似想到什么,皱眉道:“贾家虽不如老国公在的时候,毕竟仍是国公府第,何况门生故旧众多,庄家刚刚返京,又曾经历废太子谋逆一案,时时警醒,不敢与荣国府这样的人家多往来。”
林青筠算是默认了她的话。
当然,林青筠觉得庄家不去贾家还有一层原因,只怕是因着贾家在外的名声不大好,庄家这样的读书人自然是看不惯的,当然少来往的好。这一点黛玉未必想不到,只因着贾府毕竟是外祖家,潜意识里不愿这么想罢了。
探春帖子里设宴的日期在二月二十,天公不作美,下起了绵绵细雨,温度一下子降了下来。林青筠自己身体强健,只担心黛玉着凉,早起见她面色如常,饭食如旧,这才与她收拾了一同坐车往贾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