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阴雨连绵,檐下新柳都绿了几分,岑亦微趴在柜台前,手指轻轻摸着团在她怀里昏昏欲睡的狸猫,猫儿应是被摸得舒服极了,眯着眼睛喉咙里传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黛青屋檐外串珠子似得落着雨,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外面弥蒙水色,无边无际地想:“快到清明了。”
这时,膝上猫儿忽然转了转耳朵,金光的瞳仁竖成一条细线,张口发出道嘶哑的叫声。
岑亦微抬头看向站在门口的男人,漆黑如夜的眸子闪过微许波澜。
“风疾雨骤,客从何来?”
男人一手撑伞,一只手攥着柄磨损的竹笛,形容清癯面色苍白,眼中密布着红血丝,可从通体气派上看却应当是位养尊处优的贵人。
他语无伦次地说:“我想找一个人。”
岑亦微盯着他脚下的水渍看了一眼,“这里是食肆,寻人出门右转。”
“他叫穆央,”男子喃喃自语,“是个很温柔的人。”
遇到穆央那日,约是楚亭晏生来最狼狈不堪的时刻。
竹海深深,枯叶丛叠,未凝成雪的雨如锋芒寒刺浸染入骨,他靠在一处矮坡下,实在没有力气继续逃走。
温热的血顺着水迹淅淅沥沥蜿蜒成一条红线,不知道流往何处。
有人愈行愈近,行走间踩过枯黄竹叶发出簌簌的声响,他吃力地抬起头,目光模糊不清,右手则握紧了藏在袖子里的断刃。
脚步声在他不远处停了下来,“你还好吗?”
楚亭晏右手脱力,断刃落在了地上,雨水将上面斑斑血迹渐渐冲淡。
男子见他一动不动,迟疑不决地在原地张望了会儿,最终还是走了过来,他蹲下来,将伞罩在楚亭晏头顶。
昏过去之前,楚亭晏只记住一双稚圆的眼。
纯粹得像孩子一样,亮亮的,里面闪着细碎星光。
穆央把人背回了家,寻医问药悉心照料。
后来他们提起此事,楚亭晏说穆央是个傻子,嗤他路边不知善恶的麻烦也敢往身上揽。
青年抿着唇笑出浅浅梨涡,他说:“可阿亭是好人呀!”
楚亭晏挑了挑眉没作声。
那时,楚亭晏睨着穆央想,傻又何妨,只要我在总归能护他安好。
可人到底不会未卜先知,他未曾想到穆央最大的灾难便是遇见他。
长空皓月,星河流明,青年姿态松适靠坐在门槛上,将竹笛凑到唇边笑吟吟吹着一曲相见欢。
楚亭晏目不转睛地看他,觉着漫天星子也不及穆央眸间半分风采,他不禁想,若真能如此过一生,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只除了,穆央对厨艺莫名的执着与追求,楚亭晏从没见过有人能把菜做得那么难吃。
青年一手拿刀,一手翻菜谱,嘴里念念有词:“鱼骨熬煮出雪白浓汤下鱼片。”
他把鱼肉高汤盛入瓷碗,热锅烧油加了辣椒、姜片,挑拣又从佐料里拿出肉桂、八角、花椒、麻椒扔进锅里,将切好的酸菜下锅翻炒。
步步皆按菜谱来,次次味道千奇百怪。
楚亭晏迟疑不决地盯着一盆汤汤水水里死不瞑目的鱼,着实下不去筷子。
穆央满脸肉眼可见的骄傲,“我买了新菜谱,这次保证没有问题。”
是菜谱的问题吗?他叹了口气。
即便如此,楚亭晏却甘之如饴。
竹林望月,雪夜听风,那是楚亭晏短短一生为数不多的欢喜日子。
无人殷殷期盼,也无人步步紧逼,他不是长宁侯世子,只是楚亭晏。
可这世间熙熙攘攘,皆不过是权势遮眼,欲望难攀。
楚亭晏又一次悄悄处理掉潜进院落的杀手后,蓦然转醒,即便他愿忍让,仍有人不肯让他存活。
他走那天,穆央站在檐下送他,或许是被那颜色迷了眼,楚亭晏返身握住了青年的手。
争权夺势栽赃嫁祸,自楚亭晏出生便耳濡目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他做得只好不差。
回京都后,楚亭晏新添了个习惯,只有抱着青年才能入眠,他说:“阿央,我只有你了。”
穆央便笑:“我一直在。”
穆央死在一场新雪初降后,青衣浸泡在血色中,宛若茫茫天地间一朵夭折的花。
伞骨尽碎,竹笛断裂。
楚亭晏不会懂,自己兴师动众的喜欢,就如同是把软肋公之于众,所以他身边自有忠勇之士,磨刀霍霍替他斩断羁绊。
幕僚临死前还在笑:“世子,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楚亭晏修好了伞,补好了笛,可再也见不到刻在他心上眉眼弯弯唇边带笑的青年了。
中秋夜的月极白,楚亭晏醉眼迷蒙似做了场无边大梦,水光潋滟碧波千里,那人凭虚御风涉水而来,一笑还是露出浅浅梨涡,里面或许盛满了醉人美酒,他一见便只觉着得偿所愿的欢喜。
风从袖间烈烈吹过,他仿佛肋生双翼,轻飘飘的,一伸手便抱住了他的心上人。
不断从衣摆上洇出水迹,宛若从水里爬出来的男人终于回了神,他的目光定在一处久久未动,低声说:“来道酸菜鱼吧。”
“这道菜冬日吃来才佳。”岑亦微道。
楚亭晏惨淡一笑,自穆央走后,他身旁只剩下处处的不合时宜。
岑亦微目光落在他越来越透明的衣摆上,默默叹了口气。
世人往往到最后才幡然醒悟,可心之所念却已成遗憾,早就寻不得,追不回了。
新上的菜白肉红汤鲜香诱人,可楚亭晏却丝毫未动,他觉着这味道与他记忆中的无半点相似之处。
男子沉默着,再未开口,他似乎在追忆一些欢喜的往事,指尖一次又一次抚摸过破损的竹笛。
雨不知何时歇了。
老板娘望着男子缓慢起身,撑着伞抓着竹笛,消失在长街尽头,她倒了一杯屠苏酒,火辣的滋味自喉咙一路烧到心底,她垂下眼,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迟了就是迟了,便是奈何桥头,你也追不上他了。”
岑亦微从柜台上直起身子,摸摸关掉电脑中的文档,她竟是不知道陆伯言什么时候写了这么一篇文章。
她摸了摸团在她怀里睡得四仰八叉的狸猫,猫儿被摸得呼噜呼噜。
起身放下猫,缓缓走到正在研究糕点的陆伯言身后,从身后环住陆伯言的腰。
“老公,我想吃酸菜鱼了。”
陆伯言回首笑着摸摸她的头,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