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家的茅屋不过正厅、卧室、厨房,三间,要想容纳百来号村民一起进餐,只能在户外开席。
暮色里,大大小小的桌案在茅屋前的篱院中拍了七八排,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各个在郑季的劝说下吃的红光满面。
汉朝尊右,老村长地位崇高,按规矩坐在郑家父子右手,吃的却有些拘谨。
也不怪他,谁对面坐着一位正襟危坐、慢条斯理吃才喝酒的外乡儒家读书人都难免放不开。
卫青觉得好笑,大哥在山里吃饭的可是跟自己已一样“粗野”,如今这般刻意,多半是再替自己和父亲打抱不平,小小刁难一下村长。
大哥刚才在闲聊的时候就说过一句“至理名言”,他深表赞同。
一村风气如何,全在村长、族长;一县一郡是否太平,全在县令郡守那些当官的如何作为;一国昂扬与否,则跟在位君王脱不了干系。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自己家这三年多来之所以如此困苦,父亲不幸患上喑痱证那样的疑难杂症固然是关键,但若是村长能开明公道一些,想必日子并不会这么艰难。
不过大哥说却也不能因此就仇恨村长和那些村民,一辈子没离开过村子的人能有多少见识?
他们眼看着爹爹慢慢成为形如枯骨的活死人,想做到不害怕,很难。
实在觉得不痛快,就在心里小小的埋怨一下就好,平时该怎么相处,还怎么相处。
但是那个说爹爹是被邪祟阴物缠身的神婆,以后是该去讨个公道的,吊起来打都不过分,分明就是妖言惑众的骗子,可把自己和爹爹害惨了!
卫青见大哥向村长爷爷一板一眼的敬酒,样子大气而不失儒雅,后者只能略显狼狈的举杯回应,又寻思:“我要是一辈子只拿那些珠宝在村里做富家翁,不走出去看外面的大千世界,最好的结果,也就是成为村长爷爷那样没见识的人吧?”
想到这里,已经见识过一点点大千世界的无奇不有的少年有些不乐意,他要是那样檬檬懂懂的过一辈,实在亏得慌。
莫毅感受到少年目光,转头朝其笑了一下,少年回过神,左手夹在右臂腋下,偷偷竖了个大拇指。
坐在一起的五金刚自顾自吃着酒肉,不幸与他们同排的村民也各自吃着,彼此间泾渭分明。
要换做平时,五金刚还会跟边上的村民调笑几句,村民们大都也会笑着附和,维持住一分不尴不尬的交情,又在心里暗暗提防泼皮们打蛇随棍上,扯什么咱们都是朋友,光明正大来家中蹭吃蹭喝,打秋风。
但如今五金刚的眼珠子早陷进那一颗颗滚圆的珍珠之中拔不出来,往常套路便懒得用了,边上村民们都暗呼幸运。
一顿宴席吃到夕阳西下,又点起火把照亮,吃了一个时辰,直到玄月升至山腰才各自回家。
妇人们收拾了狼藉杯盘,打包走自家餐案上的剩菜剩饭,让孩子抱着木枰、矮案,自己搀扶醉意熏熏的丈夫公公返回家中,刚才喧嚣热闹的篱院顿时空空荡荡。
五金刚是混在大部队中一起离开的,临走时仍不住回头看着脸色微红的郑季,莫毅笑着跟他们点头,王崂五人一头一跳,转头快步离去。
郑季吩咐儿子收拾善后,自己与莫毅除了院子,沿着河岸散步。
“看他们的眼神,郑叔叔是把鱼饵撒下了?”莫毅轻声道。
郑季从怀里掏出装有珍珠的布袋,嗤笑道:“不过是在他们眼前晃晃了而已,那五大金刚就跟狗看到肉骨头似的,再也拔不出来了。”
莫毅点头,前世新闻里,他都见过为了抢几块钱挥刀杀人的,这一小袋珍珠,可最少值几十贯,五个泼皮动心,毫不奇怪。
他又问:“刀买了吗?”
郑季一笑,解开棉袍,从后腰抽出把刀锋锐利的牛角尖刀,对着月光照照,寒光映脸,杀气腾腾,“卖刀的铁匠说了,一般屠户杀猪屠狗都用它,一刀捅进脖子或者胸口,千斤重的肥猪也当场毙命。”
莫毅点头,“那你自己小心。”
郑季笑道:“呵呵,小心?用不着,我至多活到明日子时,要是他们明天不来,我还得杀上门去呢。”
莫毅嗯了一声,不再多说。
两人沿着河岸走了一炷香功夫,返回家中。
夜里,莫毅以轻功飞掠过河,去一片无人荒地练习狂澜刀法,再回来时,发现郑季正带着眼眶含泪的卫青在正厅等自己。
郑季见他回来了,微笑着颔首,暗示自己已经说服了儿子跟自己一道北上去往河南郡。
莫毅点头,彼此心照不宣。
“莫公子,之后一路,有劳了。”见儿子没和自己一起拱手拜谢,抬手拍了拍后背。
卫青瘪嘴点头,显然是舍不得离开父亲,却仍是抱拳朝书生大哥一揖到底,“大哥,往后一路,还请您多多关照。”
莫毅并不知道郑季是怎么跟儿子说的,但既然已经成功说服卫青跟自己离开,知不知道也无所谓了,点头道:“既然已经决定要走,今晚就早点睡吧,出门远行,向来赶早不赶晚。”
“嗯,大哥,我听你的。”卫青伤感点头。
十三年来,他从没离开过父亲,哪怕进山采药,也都早出晚归,从不敢耽误爹爹早晚两餐,如今为了北上去找当时失散的母亲和姐姐,竟要一别数年,远走千里,实在舍不得。
卫青正要返回睡房,忽然道:“爹,您还不知道我们在山里捡的宝贝都埋在哪儿呢,万一我不在您身边,您又急着用钱可咋办?”
郑季一愣,随即笑掉:“不会的,爹有那一小袋珍珠足够了。”
“不够得,我这一走不知道几年才能回来,这么一点珍珠哪里够用。”卫青摇头,随即道,“爹,我今晚带您去认一下那个山洞,很隐蔽的,以后您大可一直将那些珠宝藏在洞里,省的给狗蛋那些家伙偷了去!”
郑季见儿子态度坚决,不好拒绝,便看看莫毅,后者笑道:“我也觉得该去一趟,夜晚山里多有猛兽出来觅食,为了安全,我和你们一块儿去。”
于是莫毅背着竹箱跟父子俩锁了房门,趁夜色去往会稽山。
一路上,莫毅故意坠在后面,给两父子腾出更多时间相聚。卫青进山以后,开始滔滔不觉得给父亲将之前进山采药的趣闻,多是些有点吓惊险,却又很好玩的事情,郑季默默听着,不时笑着说句“胡闹。”
翻过山脊,下了深谷,约莫到子时,三人终于举着火把来到山洞,莫毅让他们进洞确认最后地点,自己则找了个要小解的理由离开。
密林之中,野兽们的眼睛在月光下绿油油的发凉,十分渗人,不是还能听到各种让人汗毛倒竖的叫声。
莫毅往林中走了一会儿,站定后道:“三位从我们进山开始一路尾随,现在可以现身了吧,这么藏头藏尾的可怖算什么好汉。”
草丛中响起三声冷笑,三个魁梧身影从丛中闪出,手上长刀发着幽幽寒光。
最前头那个魁梧大汉语气森然,“小子,胆儿挺肥啊,知道我们三个在跟着你们,还敢独自把我们引开。”
身后一个用黑巾蒙面的汉子道:“大哥,跟他费啥唾沫,直接宰了算了,省的打扰咱们买卖。”
魁梧大汉道:“不忙,不忙,他们胆敢深夜进山,多半也是同行,却不知道是打算对付谁?咱们先问问再说,如果买卖够大,咱们不妨和他们合作。”
蒙面汉子嗤笑道:“他们三人进山才配一把剑,哪怕有买卖也最多芝麻点大,不值得咱们出手。”
莫毅左手按住剑柄,打断他们的虚张声势:“说完了吗?”
魁梧大汉跨出一步,眯起眼道:“怎么,你有话说?”
莫毅用大拇指摩挲这剑首,冷声道:“要是换作平时,我会问问你们杀过人没有,然后在心里权衡下该把事情做到什么程度,不过,这两天我心里不痛快,就不跟你们废话了。”
脚下枯叶嘭的飞起,朝三人掠去。
三个汉子大惊,赶忙抽刀,却见欺身近前的年轻读书人并未拔剑,直接一拳递出,飞起两脚,打在三人胸口。
莫毅拳脚很重,为首的魁梧汉子与身后蒙面汉子和右侧刀疤脸几乎同时倒飞而去。
莫毅咦了一声,看看自己右拳通红拳面,发现自己竟然打在了真正的铁板上。
“护心镜?”
蒙面汉子与刀疤脸口吐鲜血倒飞出去,撞在树上嘭的弹向地面,魁梧汉子却是倒飞中双脚拖地,一个后滚翻转身就跑。
不愧是当大哥的,凡事都留一手。
莫毅一脚踏出,飞掠追去,眨眼功夫已绕到汉子身前,挡住去路。
魁梧汉子虽有护心镜泄力,胸口仍是被一拳打的透不过气,免礼举起长刀,咬牙道:“这位兄弟,都是江湖上混饭吃的,凡事留一线行不行,我可以给你一大笔买命钱!”
莫毅正要说话,忽然汉子握刀右手,袖口内寒芒一闪,心头凛然,急忙低头躲避。
就见三只箭头蔚蓝的短箭擦着头发倏地钉入树干,那汉子见偷袭不成,高高跃起,双手握刀朝做书生打扮的年轻人脑袋奋力砍去。
他们兄弟三人平日专做绑架富户的偏门买卖,因为事事小心,打一枪换一郡,十几年非但有惊无险,还越过越滋润,在老家买地置业,娶亲纳妾,成了十里八村的富户,没曾想今天打算干最后一票金盆洗手,居然半路杀出个人狠话不多的年轻读书人!
看那模样,冯雨、梁云是活不成了,挥刀直劈书生脑袋的黄达倒也没多伤心,既然选择把脑袋别再裤腰带上捞偏门,死于非命是必然,能金盆洗手才是偶然,何况只要今天逃出生天,那两个结拜兄弟的家产就全落入自己口袋!
想到这里,黄达落刀更快,一身二流市井高手的功夫发挥到极致。
不曾想低头躲闪的书生出拳比他出刀还快。
并未抬头,左拳递出,打在魁梧大汉丹田处。
嘭!
黄达噗的口喷鲜血倒飞出去,手中长刀脱手,翻滚扎入泥土。
除了剧痛,黄达能感觉到自己的五脏六腑和肠子被急速内缩的肚子挤向四周,搅成一团乱麻,碎裂崩坏。
他最后狠狠瞪了一眼收拳站直的读书人,只想说一句:“老子下辈子绝不会放过你。”
可惜还未开口,便已经死了。
莫毅看看自己左拳,无奈的摇了摇头,刚才其实顺势拔剑斜撩才是上策,可自己先练刀,再练拳,从未练过剑,遇到危急居然下意识的舍弃了最佳方案,选择出拳,实在太险了。
如果那魁梧汉子跟自己同一实力,出手再快一些,自己恐怕就成无头鬼了。
生死搏命,慢一点,就可能小命不保啊!
莫毅想着是否该在狂澜刀与太极拳外另学一门剑术,以便应急,权衡再三,还是放弃,贪多嚼不烂,弊大于利。
本着物尽其用的原则,莫毅将三人身上的东西都搜出来放入竹箱。
有些诧异,没想到蒙面汉子和刀疤脸身上也藏着护心镜,只是一个贴在腹部,一个垂在右肋,难不成是所谓的习武罩门所在?
莫毅最开始接触的就是山上武功,没听王叔说过有什么致命罩门需要时刻小心,对市井武林的功夫并不了解,但觉得应该是这么回事儿,若非一门功夫日臻完美,无重大隐患,想来山上人也不屑于修习。
想了想,将两枚品相完好的护心镜放入竹箱,打算之后分别送给郑家父子,至于魁梧汉子那枚被自己一拳打的凹陷,就不要了。
又搜出些金银之物,林中月光熹微,不便清点,莫毅一股脑丢进竹箱再说。
“这是什么?”莫毅从魁梧汉子怀中摸出一枚铜牌,刻满符箓,正面写着“沧粟福地”四字,背面则刻“通行”,好像是去什么地方的通行证?
莫毅忽然想到什么,哎哟一声,耳边又是一声系统提示的清脆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