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毅坐在正厅看书,大门敞开,所以屋外五人可以一眼便看到他的存在。
青衫读书人跪坐枰上,身前书案左侧放着佩剑,其余本分则被一卷展开的竹简占据,儒雅中自带一股英气。
五大金刚之首的大力金刚王崂,身体前倾,吊着眼角,垂着嘴角,一摇三晃的走到郑家茅屋,身后跟着四个臭味相投的把兄弟儿,气势汹汹。
昨晚他们肥鸡就酒,越喝越有,终喝的大醉,本打算睡到日上三竿,可屋外炸开了锅的村民实在扰人清梦,硬生生把他们五大金刚吵醒了。
好家伙,不醒不知道,一醒吓一跳,郑季那“老蚯蚓干儿”居然醒了,还要在家中摆席请乡亲们晚上去吃酒,一大早赶着牛车进城采买,这就是发财了呀!
不用问,肯定卫青那小子在山里采药的时候捡到什么值钱的宝贝了。
早就听其他村的“朋友”说过,有些专做大买卖的“大哥”喜欢在会稽山里动手,那地方人迹罕至,杀人后就近挖坑埋了,三年五载都未必被人察觉。
有时进山采药的药农走了大运碰上,还能从那些尸首上扒下一两富贵人家的值钱物件儿,多是“大哥们”来去匆匆,没留神落下的。
他们五大金刚从前刚开始混的时候,也进山碰过运气,可惜一无所获,还差点给熊瞎子吃了,觉得进山撞运气不靠谱不说,还遭罪,便绝了念想。
五金刚中排行第二的怒目金刚,石猛,天生一副恶相,属于那种笑起来都能把熊孩子吓哭的老天爷赏饭吃。
他见离郑家茅屋还有四五十步距离,快步上前跟王崂并排,挠头问“大哥,咱们干嘛不直接去追郑季,有狗蛋在,村里没人敢把那些值钱的东西藏在家里。”
跟在两人身后的闻香金刚“狗蛋”,得意一笑。
对于石猛,王崂的态度远比对吃嘛嘛不够,打架腿就软的怂货田垄要好,他解释道:“我之所以不追郑季,而来他家,有三个原因。”
“一是郑季和卫青做牛车离开有一会儿了,咱们这时候追未必追的上。”
“二是就算追上了,恐怕也是白费力气。你想想,如果他们真的随身带了值钱东西,岂能不格外小心?”
王崂双手拢袖,如运筹帷幄的谋士,“我猜卫青那小子恐怕一路都在死死盯着车后,一但看到咱们的身影,郑季必定死命驾车,两条腿的终究是跑不过四条腿的,只要郑季不惜力,咱们注定白跑一趟。”
“三是不想打草惊蛇。你别看卫青那小子在村里不声不响,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可我心里清楚,那小子其实是个狠人,他要是认为那些值钱的东西保不住了,很可能直接拿去府衙告官,跟咱们一拍两散。”王崂见石猛一脸不信的样子,冷笑道:“怎的,不信啊?那我问你,你十岁的时候敢一个人独自进会稽山采药吗?”
石猛想了想,摇头道:“不敢,会稽山梨有不少猛兽,别说十岁,就是村里的青壮进山采药,都要四五人结伴才敢进去。”
王崂点头,“这就是了,卫青十岁的时候就敢拿着柴刀独自进山,这就说明他是个连自己命都能豁的出去的主。
大哥比你多混了两年江湖,知道什么样的人最不好惹,像卫青这种敢把自己命豁出去的,一旦发起狠来,什么都可能干得出来。
所以咱们最好别把他逼急了,否则那些值钱的东西真可能给那小子送进官府。
这么做虽然最大的实惠没了,可对郑季和卫青来说也不是半点好处没有。”
王崂叹了口气,干脆停步,把话给兄弟们说透:“说实话,我宁肯这次半点实惠没捞着,也不愿意卫青发起狠来把那些东西送进官府。
你们有所不知,这几年县衙悬了好几桩富贵人家无故失踪的案子,因为一直找不到凶手,也找不到尸首,至今没有结案。
考评政绩的时候,据说县令大人被江太守在此事上问的直冒冷汗,差点就给定个办案不利的罪名,降职贬官。
要是他们报上去的首饰真让县衙在山里挖出一具富人的尸首,帮县令大人了结了一桩无头案,那郑家父子可就算举报有功,真跟县令大忙,如果县令再听说了卫青照顾父亲三年的至孝之举,肯定更会对他们父子另眼相看,到时候他家得了势,咱们五个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唉,可别忘了咱们这几年是羞辱郑季的。”
四金刚听得后背发凉,面面相觑后,狗蛋打个哆嗦,忍不住道:“大哥,咱们就是五个村里的泼皮,又不是江洋大盗,山泽巨寇,想事情要不要跟想这么深啊,听着都觉得渗人。”
王崂翻个白眼,有种媚眼抛给瞎子看的感觉,“你懂个屁。真当泼皮是这么好混的,这么些年要不是大哥我做事前深思熟虑,咱们的日子能过得这么滋润?
不说别的,村里一百多口人,咱们就五个人,要是欺负人过了火,惹得村里人真对咱们恨之入骨,打也能给咱们打死,真以为村里人的扁担和柴刀全是泥捏的啊。”
他摆摆手道:“算了,当泼皮的分寸火候,学问大了去了,跟你们四个家伙说也说不清楚。总之一句话,这次咱们还能按以往的章办,先进屋拿东西,不用客气,村里人已经习惯了,都认为藏不好算他们自己倒霉,等过了今晚,确定他们没去官府报案,再上门要钱要东西,务必做到凡事留一线,别把卫青那小子逼急了。”
说完,王崂动步继续往郑家茅屋走,心里却在哀叹:“他奶奶的,早知道郑季那狗东西能好,老子就不那么羞辱他了,这下还得另外想折把他们父子俩毒死,永除后患,真是麻烦死了。”
独坐茅屋看书的莫毅听到五个泼皮的对话微微错愕,心道:“那个叫王崂的泼皮,心思好深,想不到忘隆村竟藏着这么一号深谋远虑的人物,要是生在秦末时代,说不定也是个枭雄。”
莫毅不禁开始替一心复仇的郑季担心,要杀这五人恐怕没想的那么容易啊,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打算的。
茅屋外,王崂带着四金刚来到门口,脚下一顿,惊疑不定的看着屋内淡定读书的青衫读书人。
其他四金刚也停下脚步,一齐向屋内探头探脑的打量。
莫毅放下竹简,视线移向五金刚,笑问:“有事?”
王崂转了转眼珠,态度客气的道:“听说郑大哥醒了,我们特地过来看看他。”
莫毅哦了一声,道:“实在不巧,郑叔叔跟卫青一大早就进城去采买东西去了,最快也要中午才能回来。”
王崂闻言有些遗憾,“可惜了,想不到紧赶慢赶,还是没能第一时间跟郑大哥见上一面,看来我们只有下午再来了。”
他拱了拱手,“不敢打扰公子读书,我们这就告辞了。”
莫毅微微颔首。
王崂转身后,忽然如自来熟的质朴村民般随口没话找话了一句:“呵呵,我们跟郑大哥做了十几年的邻居,还从不知道他家有个像公子这般丰神如玉的子侄哩,实在骗的我们好苦,晚上必须要多罚他三杯。”
莫毅笑着解释:“这位大哥误会了,我并不是郑叔叔什么亲人,只是昨天恰好与卫青在路上相遇,聊的投缘,所以来他家借宿两天,明日一早便要动身离开。”
王崂哦了一声,眼中闪过一眸不易察觉的喜色与如释重负,挠着头憨厚笑道:“呵呵,是这样啊,那是我想差了,公子勿怪。”
莫毅微笑颔首,目送五人离开,站起身,扯扯嘴角。
这年头的儒家读书人与后世大不相同,十分纯正,大都文武双全,少有四肢不勤,只闷头读圣贤书的文弱读书人。
没法子,至圣先师就是位武艺高强的魁梧大汉,他们这些弟子门人又岂能不会舞刀弄剑?
虽然董仲舒那种喜欢直接对百家抡拳头的暴脾气读书人不多,但脾气温润如玉,拳头却硬如铁石的“温吞君子”,却着实不少。
果不其然,王崂离开不远,便战战兢兢的弟兄们道:“这下你们知道听我的没错了吧?”
四金刚用力点头,狗蛋压低声音道:“好险,好险,幸亏听了大哥的,没去追赶郑家父子。
好家伙,这要是真追上了可不得了,那书生的剑就摆在案上,剑鞘还掐着金银丝哩,一看就是宝剑,敢配这么把宝剑出门的,肯定武艺高强,不然早给人砍死夺剑了。”
丈二金刚田垄,颤声道:“大,大,大哥,要不咱们先出去躲几天吧?
我刚才一直在看那读书人的眼睛,吓死人了,那眼神冷的,就跟咱们都是死人似的。
我觉得只要郑家父子的嘴歪一歪,说咱们几句坏话,那人恐怕真会把咱们劈了啊,”
王崂打了个哆嗦,回头狠狠瞪一眼田垄,心说世上怎么有这么废物的家伙,竟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他犹豫半天,才心里发虚的道:“再等等,那读书人说他只是跟郑家萍水相逢,明天就会离开,我觉得不像扯谎,咱们今天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等他明天走了再做计较。”
“放心,读书人不是江湖侠客,讲规矩的,不会随便因为别人一句话就拔剑杀人,只要咱们老实待着,保管没事。”
茅屋中的莫毅闻言摇头苦笑,喃喃道:“要不是郑叔叔执意亲自报仇,我还真就一刀把你们五个砍了,童虎、丁奔那样的泼皮心思简单,留着也成不了大害,不妨给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可像你这种心思缜密的泼皮一有机会做大,注定祸害一方,我作为任侠王五的亲传弟子,不杀你们杀谁?”
过了午时,满载而归的郑家父子赶着牛车返回忘隆村。
先回家将六筐酒肉卸了,郑季独自一人驾车去往村长家还车,没忘记带上两坛好酒当做车子。
村里百姓见郑家突然这么奢侈,各个咋舌,都偷偷传是卫青在山里采药时捡到了狗头金,只有那些采药的药农大概知道怎么回事,却不敢乱说,只能在心里羡慕的捶胸顿足,都想要是自己不信那神婆的规划,一直带着卫青采药,搞不好这场富贵自己也能分一杯羹。
老实待在家里的五金刚也看到了郑季风光进村的一幕,更确定是卫青在山里发了“横财”,眼睛贪婪的火焰熊熊燃烧。
茅屋前,莫毅还未开口,卫青已从身旁竹筐中拿出几个荷叶包,“大哥,你还没吃饭呢吧,嘿嘿,我给你带了烤鸡、酱蹄,和马驴王家的驴肉炊饼,都可好吃了!”
莫毅笑着接过,先咬了口炊饼,天上龙肉,地下驴肉,确实鲜美可口,唇齿留香,竖起大拇指道:“味道不错,想不到会稽郡有这么好吃的炊饼。”
卫青笑着点头:“好吃吧,嘿嘿,就知道大哥跟我口味差不多。”
“几年前爹爹还没得喑痱证的时候,曾经带我吃过一次马驴王家的炊饼,那味道,有时候做梦梦见都会流水口,今天将珍珠卖了之后,我立刻拉着爹去买了三个解馋。”
寒冬时节,天地便是免费的冰箱,两人直接将那些酒肉、蔬菜放在屋外,不做处理,直接返回屋内聊城里的见闻。
村里规矩,一家摆酒席请父老乡亲,全村妇人都会赶来帮厨,既有邻里和睦,互相帮衬之意,也有表明哪怕有人请客,大家也不会厚着脸皮只占便宜的潜台词。
不多时果然来了二三十名村中妇人,自带家伙事儿,看到年轻读书人后先搓着手十分拘谨,随后发现原来很好说话,便笑着让卫青不必帮忙,好好陪客人才是正理,厨房的是,有婶婶嫂嫂们绝出不了差错。
卫青自然乐的清闲,笑着道谢。
郑季从老村长家出来,反复邀请村长一家务必都来赴宴。
王老村长知道自己这三年也动过让郑季父子伴奏的念头,心中有愧,便推说晚上有事,就不去了,但郑季实在诚恳,最终也只得答应下来,让自家老婆子带着两个儿媳去帮厨。
郑季离开大步离开,路过王崂屋外脚下打滑,险些摔跤,一小袋珍珠落到地上,轱辘出去老远。
郑季脸色围边,赶忙捡拾珍珠装回袋子,小心的看看四周,发现四下无人,这才继续红光满面的往家走。
茅屋窗口,五金刚从窗后闪出,各个眼神炙热贪婪,如饿狼般散发着绿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