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群芳阁斜对面的云泽客栈,占地十几亩,亭台楼阁、水榭回廊,应有尽有,是温汤村规模最大,装修最富丽堂皇的温泉客栈,据说幕后老板,是某位朝中重臣。
临近黄昏,暮色渐沉,云泽客栈的两名看门仆役吃过晚饭,照例沿着围墙内部巡视一圈。
走着走着,其中一名身材敦实,皮肤黝黑,眼角有颗长毛黑痣的仆役觉得内急,离开通往,火急火燎去往茅厕。
刚要蹲下,一道黑影从门外闪出,手起棍落,将他敲晕。
那瘦小黑影敲晕仆役,立刻脱出茅房,在角落拉下面巾大口喘气,“妈呀,这些天天吃大鱼大肉的家伙,拉的屎都特别臭。”
偷袭之人,正是杨柳。
独自溜了一圈的胖仆役吕肥回到下人房,没发现同伴,心说:“那家伙不是掉茅坑里了吧?”
独自坐下喝酒吃菜,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又觉得没滋没味儿,骂了几句,起身去往茅房寻找。
“休子,你他娘的死茅坑里是不是,拉个屎这么半天?!”
吕肥骂咧咧往茅房走,猫在花丛中的杨柳蹑手蹑脚跟上,抡起成人腕子粗的棒子朝其后脑狠狠砸去。
啪的一声,吕肥两眼上翻,扑倒在地。
杨柳见胖仆役晕了,又在屁股上狠狠踹了几脚,只觉痛快无比,“哼,狗东西,有钱了不起啊,敢害得姑奶奶没地方住,弄死你们!”
小姑娘并不打算就此罢手,那不是她的风格!
杨柳跑去杂物房,搬出一坛铜油,用饭碗舀着往墙上,幔帐上泼洒,面目狰狞。
没错,她要烧了这该死的云泽客栈,只要这里烧成白地,就不信他还有心思买自家客栈!
足足用去一顿饭功夫,小丫头才将铜油在客栈里外都撒了一遍,正欲掏出火镰火石点火,身后忽然想起一声轻叹。
杨柳大惊,赶忙提起面巾遮住面部,左手缩进袖里握住毒针。
却听到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烧了这里也没用,展柜的心意已决,哪怕云泽客栈不买,也会卖给有其他有钱人的。”
杨柳一愣,眼眶顿时红了,丢掉火镰火石,一屁股坐到地上,“莫毅,那你说怎么办,卖了客栈,我就又没有家了。”
莫毅道,“要不我把客栈买下,让你当掌柜的?”
杨柳的泪已打湿了面巾,听到这个主意眼前一亮,随即又沮丧的道:“可掌柜的不在,我一个人守着客栈又有什么意思哩?”
小丫头是被父母遗弃的孤儿,本该被野狼野狗叼走的,结果一个好心的乞丐在草丛中听到哭声,起了善心,将她抱走喂养,艰难活到五岁,刚懂些事情,老乞丐却就在一场风雪中撒手人寰。
当时他们正在一座四处漏风的破庙中熬冬,杨柳守着已经冰冷的老乞丐哭了三天,只觉得天地之间,再没有依靠。
后来一路乞讨偷盗,勉强挨到襄安县境内,听说温汤村时常有堆积如山的残羹剩饭被驴车拉着喂猪,就独自上了虎跑山。
谁曾想那些喂猪吃的东西,她这样的小乞儿是没资格吃的,被车夫鞭子抽跑后饿得头晕眼花,迷迷糊糊的昏倒在跛脚汉子经营的客栈门前。
之后冷漠的汉子收留了她,起初是让她在店里当个伙计抵扣食宿,后来客栈实在艰难,养不起伙计,便让她出去自谋生路。
杨柳天不怕地不怕,四岁时就敢挥刀杀狗,上山捉蛇,却最怕那种无依无靠的感觉,便入了城中丐帮当扒手,用偷来的钱支付食宿费用。
在子云客栈住了六年,哪怕跛脚汉子从未给过笑脸,她依旧把客栈当家,把跛脚汉子当成除老乞丐外最亲的亲人。
其实她已经存了不少钱,有十几贯之多,就想等哪天子云客栈实在经营不下去,便大爷似的出钱入股,好让跛脚掌柜再不拿她当外人。
可如今掌柜的要卖了客栈,杨柳仿佛一日之间又回到那座风雪交加的破庙,天地之大,再次无依无靠。
莫毅是两世的孤儿,自然感同身受,走到小女孩身旁蹲下,柔声道:“要不,你跟着我走吧?”
杨柳迷茫的看着年轻读书人,“跟着你走?”
莫毅点头,“其实我跟你差不多,也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如果仔细算起来,恐怕我比你身世还要可怜呢。”
“比我还要可怜?”杨柳不太信,她觉得自己被人抛弃两次,已经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了。
莫毅盘腿坐在地板上,艰难的笑了笑,“三年前,我也跟现在的你一样,以为自己找到了家,谁知道一天之内,对我好的人全都被仇人杀了,成了一具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也许是因为同样是天地间孤零零的可怜人,莫毅将连卫青都没有透露的身世慢慢将给小姑娘听,听到最后,小姑娘已经摘下面巾忘了哭泣。
“莫毅。”
“嗯?”
“你好像比我还要惨诶……”
莫毅揉揉小女孩的脑袋,“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是世上永远有比你更惨的人在努力的活着,觉得难过的时候就想想那些更惨的人,能好过一点。”
青衫读书人站起身,“走吧,回去吃年夜饭,明天我让卫青给你编个漂亮的小竹箱。”
杨柳起身追了上去,抬头可怜兮兮的问:“莫毅,你会不会哪天也像掌柜的和老乞丐那样丢下我?”
莫毅拍拍她的脑袋,笑道:“看情况吧。”
杨柳顿时急眼,“怎么能看情况,咱们可都是可怜人诶,就应该相依为命的!”
莫毅笑着点头:“好,那只要你不再偷东西,不再烧人家房子,我就保证不会丢下你。”
“当真?!”
“当真。”
“说话算数?!”
莫毅挺起胸膛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不丢下,就不丢下。”
小姑娘眉花眼笑。
两人来到楼外,莫毅正打算施展轻功带小姑娘离开,小姑娘忽然呀了一声,道:“糟了,那两个被我打晕的家还躺在外面呢?”
莫毅道:“没事儿,我已经给他们包好伤口丢回房间去了,冻不死。”
“可他们要是醒了,肯定会去报官的!”杨柳担忧的说,“咱们会不会被官府抓起来啊,要不赶紧逃吧!”
莫毅道:“没所谓,反正他们又没看到你的脸。”
说完将小丫头举起放在左肩,双腿一纵,飞上围墙,几个起落,已回到子云客栈。
卫青正着急的在屋里打转,生怕大哥晚了一步,忽见两人落在前院,悬着的心立时放下,笑着跑道院里,“杨柳,你忽然玩失踪,可把我们吓死了,不过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莫毅将小姑娘从肩头放下,后者理所当然的说:“卫青,莫毅邀请我跟你们一起结伴远游,我见他态度诚恳,就勉强答应了。你这两天抓点紧,给我编个漂亮的竹箱。”
卫青没反应过来,“跟我们一起结伴远游?”
杨柳瞪眼道:“怎么,你不愿意跟着我和莫毅一起远游吗?”
“啊?”卫青不知怎么一趟回来,自己反到成“第三者”了,正要反驳,见一旁大哥笑着摇头,示意不用跟小姑娘计较,便哦了一声,道,“好,那我这两天上山砍竹子去。”
杨柳顿时眉花眼笑,“我知道山上哪里有竹子,明天一早我带你去!”
三人往屋里走,就看到正忙着准备年夜饭的跛脚掌柜在厨房忙碌,杨柳撇一眼昏暗厨房,用力冷哼一声,“这种跛子开的破烂客栈,以后倒贴钱请我来住,姑奶奶也不住!”
莫毅闻言皱了皱眉,但见厨房里的跛脚汉子毫无反应,心中轻叹口气:“唉,何必搞成这样呢,好聚好散不好吗?”
心里有了隔阂,一顿年夜饭自然吃的温情不在。
晚上,乌云散去,露出一轮残月,在孤零零的夜空挂着。
莫毅和卫青、杨柳两人泡着温泉,心中感慨道:“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翌日清晨,三人吃了早饭,杨柳便拉着卫青上山砍竹子,莫毅不放心,也跟着前往。
这才知道虎跑山也有几处野温泉,于是就看到了十分奇幻的一幕。
许多大大小小的猕猴泡在冒着热气的池子中,互相梳理毛发,池边,还卧着许多脾气温顺的梅花鹿。
杨柳大刺刺的走出草丛,指着温泉边那片郁郁葱葱的竹林道:“卫青,这些竹子何用不?”
梅花鹿吓得四散奔逃,转眼消失不见。
猴子们似乎是觉得三个人类不成气候,没有逃跑,反而朝他们呲了呲牙,便自顾自继续享受温泉带来的舒适。
卫青点头,“可以的,有两根就能编很大的竹箱了。”
杨柳闻言立刻拔出柴刀,朝竹林快步走去,“那还等什么,赶紧动手呀,咱们后天就要上路了,时间可紧迫的很哩。”
卫青挠挠头,心说:“要去找母亲和姐姐的认识我,你这么着急干嘛?”
却因为向来好脾气,也拔出柴刀快步跟上。
大年初二,三人背上竹箱,从子云客栈后院离开,沿山路去往六百里外的临湖县。
临走时,莫毅特地问跛脚掌柜有没有什么话要交代杨柳,汉子只是摇头,说走了好,自己终于可以过清净日子了。
气的杨柳跳脚大骂,说死瘸子,你就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这几年姑奶奶教的房钱饭钱,就算是喂了狗了!
跛脚掌柜也不还嘴,只是冷漠的转身回屋,说要去找找房契地契。
莫毅和卫青相视一眼,心中都很无奈。
两个同一屋檐下生活了五年的人,最终还是落个不欢而散,后会无期。
因为莫毅晚上还要回温汤村接顾盼儿,所以三人中午走出虎跑山进入福陵山,便不再往前走。
三人寻了个背风的隐蔽山洞,生了篝火,布下防止虎豹靠近的陷阱,莫毅便让卫青给杨柳讲讲之前的见闻趣事。
既然决定带着小姑娘同行,那往后的日子就难免遇到匪夷所思的事情,莫毅就想提前给小姑娘打打预防针,免得以后碰到啥神只妖怪,再吓出个好歹。
卫青讲故事的手段颇高,算得上声情并茂,可惜再次变成无根浮萍的杨柳兴致不高,听得很是心不在焉,让少年很受伤。
夜里子时刚到,莫毅从睡袋醒来,找些荆棘遮住山洞,又给篝火加了几块粗木头,下山去往温汤村。
群芳阁内,此时一群妓子闹得正欢,推杯换盏,划拳灌酒,好不快意,到是何青松已在花床上睡得堪比死猪。
折腾了三天,铁人也垮了,何况四肢不勤的何青松。
妓子们却不在乎,群芳阁收了金子,有没有客人参与,她们都要想办法花掉,难不成等何爷走的时候,还让柜上找钱?
花魁桃花陪着闹了一会儿,摇摇晃晃起身,去向妈妈告罪,说自己身子乏了,先回去睡会儿,等何爷醒了,再叫人来叫她。
杜九娘不疑有他,还让桃花多休息会儿。
桃花回到厢房,因疲惫而略显苍白的俏脸立刻堆满笑意。
今天她就要离开这人间地狱了!
到了卧室,桃花洗去铅华,换上一身简单素雅的衣裙躺在床上,耳朵时刻留意着窗外和楼下花厅的动静,一静一吵,宁静的像缥缈仙境,吵闹的像鸡鸭乱叫。
莫毅施展轻功,一炷香不到的时间来到虎跑山山巅。
立于一颗高耸笔直的杉树枝上,不等进一步行动,远处忽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莫毅仔细去听,发现来了三个武功不俗的高手,看看天色,发现离丑时尚有一段时间,便决定不动声色躲着,等三人离开再去往群芳阁。
不一会儿,分别穿着黄蓝紫三色长衫长裙的两男一女从山脊东东面走来。
其中穿紫衫,身材高大的男人道:“三姐,你说铁夔大哥真隐居在此吗?”
那穿蓝色对襟半臂襦裙的女子道:“应该没错,这世上生了腿疾还能开启一家客栈的人能有几个?”
“三妹这话说的不错。”穿黄杉的汉子是个秃头,亮油油的头顶纹着一直张牙舞爪的蝎子,“子云客栈被那跛脚汉子接手后六七年不曾正经接待客人,你们说说看,那客栈要不是大哥开的,能撑到现在?只怕连掌柜带伙计,早就饿死八百回了。”
莫毅心头一动:“这三人是跛脚掌柜的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