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学宫打头的,赫然就是在战场上投诚的杜齐芳。
他的身边,还带来了一个衣着气度不凡,更加年轻的士子。
朱绍琦说的,显然就是杜齐芳。
说来也巧,今日,杜齐芳收到消息,得知儿子已经身子大好,便从城外回县城,打算去寻朱弦越致谢。
一路上,恰好遇到了从归德前来的徐作霖。
徐作霖是崇祯三年举人,对大明局势,时事颇有研究。
崇祯七年的时候,他举对策,说:大明国势已危,天子不应当继续苛责百姓,应当与贼寇争夺人心,如果继续放纵,则天下大乱不可挽回。
此文章得到文徵明曾孙,大明第八十二位状元文震孟的赞赏。
只不过,这种赞赏,在当时,多少有些是陷入朝廷斗争的。
文徵明不仅是名门之后,状元及第,也是礼部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参预机务。
徐作霖这一番对策被文震孟上书皇帝后,很快卷入与温体仁的斗争之中。
结局是文震孟迅速凉凉。徐作霖被大佬记上小本本,没法在科场更进一步。
经此一回,徐作霖的名声在各地也算是闯了出来。与吴伯胤、张渭、侯方域等都是归德府的名士。有雪苑六子之美名。
徐作霖在归德府中听闻柘县竟有外乡人不畏战祸,不避瘟疫,反而敢主动来柘县治理瘟疫,大感好奇便跑了过来。
杜齐芳和徐作霖当然是互相认得的,一番交谈后,徐作霖便恳请想见朱弦越。
杜齐芳欣然应允,两人就这么来了学宫。
学宫占地狭小,为了方便在外面干活做事,延津郡主朱绍琦换了男装,不施粉黛,加上劳累未做修饰,旁人只觉得是个俊俏的书生。
杜齐芳见朱弦越回来学宫,与徐作霖起身朝着朱弦越见礼。
些许客套后,杜齐芳感慨地说道:“营主而今肩负满城万人性命安危,为何居此陋室。”
“而今士子散乱逃亡乡下或者各处名城,学宫早已废弃。”
“我听闻刘氏宅邸已经清扫得当,而我家中也有一些性子朴实,手脚伶俐的知心奴婢,愿意奉送十人,另有白银千两,感谢营主救下犬子之劳。”
朱弦越本想婉拒,一旁的朱绍琦朗声说道:“奴仆十人何足道哉?有道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小生也愿意奉送青壮二十人,只请先生莫要功成之后,隐居山林。以至于大敌当前,这柘城没了主心骨!”
朱绍琦背对着杜齐芳两人,面对朱弦越,眨了眨眼睛。
朱弦越闻言,顿时了然,这是独属于两颗七巧玲珑心的默契。
他轻叹一声,似乎意动,又很是犹豫,说道:“我本欲功成之后,就去投奔秦督孙伯雅。天下瘟疫,根源在于边患,在于秦晋之地。”
“秦督之才天下闻名,若能得我医术相助,平定瘟疫,治世安民。也能一展我胸中治国理政之才。”
“天下弊病万千,还请阁下莫要以小义,坏我大义!”
说完,朱弦越坚定地朝着学宫之中走去。
一旁的杜齐芳原本不爽朱绍琦的插嘴,这会儿抓住了问题的重点,惊疑不定。
他自然知晓朱弦越杀人破城,已然是无法无天。隐隐有造反作乱之心,心中有时也会希望这个煞神早早离去。
眼下见瘟疫果然迅速平定,又渴望他能安分留下来,莫要离去。
现在,竟然又从朱绍琦口中听到了什么大敌,连忙问道:“郡……这位小兄弟,不知所言的大敌,是何缘故呀?”
朱绍琦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嫌他耽误自己追赶朱弦越,简短地说道:“袁时中十万兵马入中原,各部从开封府、睢州一带南下。”
“兵祸将至,谁还讲究什么住不住得舒服?”
杜齐芳和徐作霖互相对视一眼,眼中纷纷都是凝重之色。
徐作霖也忍不住轻声地说道:“我听闻……项城大战之后,闯贼又在南阳大破官军。平贼将军也是兵败……”
“闯贼恐怕会再度进攻豫中豫东之地。”
“若是两军合流……”
两人纷纷有些自己吓自己,当下也顾不得再说什么谢礼之事,纷纷追上朱弦越和朱绍琦的步伐。
两人腿脚不错,正见朱绍琦拉着朱弦越,在聊着什么。
走近了,就听朱绍琦问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先生胸怀天下,有治国之妙方,为何不先在柘城施展呢?”
“难道是本事不济,这才要去秦督幕府里历练么?”
朱弦越皱着眉头,说道:“这一手激将法,倒是颇为熟练。”
杜齐芳和徐作霖走上前站定,默默听着两人论政。
杜齐芳甚至还颇有心思地让人连忙寻来炭盆、火炉、毛毯、屏风以及在食盒之中温热的热酒热菜。
明末江南流行清谈,两人对此都不陌生。
朱绍琦问道:“试问,当今大明谁有病?”
朱弦越说道:“当今大明,人人都有病。”
朱绍琦又问:“什么病呢?”
朱弦越说得渐渐兴起,答道:“吃人之病。而今天下,到处都是吃人的怪物。”
“国门外,关外建奴鞑虏吃我大明之人。”
“朝廷上,王公大臣将国家利益置于党派私人于不顾。只顾着让这一派王公大臣,吃那一派王公大臣的人。”
“地方上,豪强显贵吃老百姓。”
“战场上,官军吃贼寇,贼寇和官军合起伙来吃百姓,又将更多的百姓逼成了贼。于是,朝廷募集了更多的官军,逼反出了更多贼寇。”
“当被吃的百姓越来越少的时候……就到了而今。国将不国!”
朱绍琦呼吸不由变得沉重,说道:“敢问病根何在?”
朱弦越背着手,转了一圈,目光直视着朱绍琦,又看向跟过来的杜齐芳、徐作霖说道:“四书荼毒生灵,五经钝化人心,三纲生产奴才,五常捆绑性情,这是文化之病。”
“普天下之大众,食不能裹腹,衣不能暖身,而王爷大官骄奢淫逸,盘剥不止,这是经济之病。”
“总的病根何在?”朱弦越转身,发现说话的是徐作霖。
朱绍琦和朱弦越对视,两人微微一笑。
他们明白,鱼儿,上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