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乌檀木雕镂芙蓉花软榻搭手上有一只九瓣莲的铜质更漏,里头的泥沙此刻正哗哗的向下滴着,不知是否众人的错觉,恍惚依稀以为那时间停了,亦或是走的慢了,皆屏息观望,明明只消眨眼的功夫,竟像是过去了许久。那张司勋便是于此期间看过了盘中的绢帕和扇子,接着出人意料的红了眼眶,情难自禁的吟哦道:“万两黄金容易得,痴心一个也难求。”——正是方才呈给太后的那方帕子上的原话,跟着张司勋扑通一声跪倒在蕊乔跟前,磕了个响头道:“臣斗胆无状,敢问娘娘闺名中可有一个‘蕊’字?”
蕊乔耐着性子与之周旋,冷冷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赵美人‘嘁’的一笑:“姐姐何必顾左右而言他!直接回了他便是,难不成还当真是心中有鬼?”
蕊乔仅仅抬眸觑了一眼赵美人,无视之。
那张司勋形状做作,干脆涕泪直下道:“既是如此,臣祝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福绥绵长,凤体安康。”
说完,一并将脑袋上的砗磲顶戴取了下来,摆在地上,对皇帝叩首道:“臣请皇上降罪,臣该死。”
“确实该死。”蕊乔干笑着说,一手搭在花梨木的扶臂上,一边以手支颐,“怎么,张大人看完那帕子之后,还一意认定那帕子是属于本宫的?要知道污蔑本宫可是死罪。而今本宫再问你最后一遍,你可是不改了吗?”
张司勋闻言,手指几不可见的抖了一抖,而后又挺直了背脊道:“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下官有罪,甘愿伏死。请皇上成全。”
蕊乔既是再好的脾气,到了此处也难免微有薄怒,玉手‘啪’的一声拍在扶臂上,叱道:“混账东西!”
淑妃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稍安勿躁,接着蕊乔的话头,反唇相讥道:“敢问张大人,您的推断可是帕角那朵兰花?”
张司勋略一沉吟道:“是。”
“既是如此。”淑妃笑了起来,“请恕本宫也有个疑问,素来本宫喜爱梅兰竹菊四君子是阖宫出了名的,怎么帕角绣一朵兰花,大人没想着会是本宫,却能一下子想到如贵人呢?还知道如贵人的名字里有个‘蕊’字!”
“那是如贵人自己告诉在下的。”张司勋不卑不亢道。
蕊乔接口道:“阁下之意也就是说本宫之前与你私相授受,暗通款曲了是吗?”“张大人可是这个意思?”蕊乔压着脾气道。
张司勋抖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兴许是心虚,他不怕另外几个宫妃,唯独对这个如贵人心存几分忌惮,轻声嘀咕了一句:“下官不敢。”
赵美人见张司勋气势稍弱,忙添薪加柴,媚眼瞥向淑妃幽幽道:“既然万岁爷在这里,自然一切有爷们儿定夺,淑妃姐姐又何必强要出头?难不成,是拿了人家的东西便于此处相帮回馈吗?”话毕,手绢掖着嘴角,嗤嗤笑了起来,模样煞是惹人厌恶。
淑妃自不理她,而是向太后道:“母后,媳妇只是觉得蹊跷,倘若此人真如他口中所言对如贵人,唔……”话到此处便不容再说下去,奈何那赵美人却不依不饶的,非要问:“淑妃姐姐说的什么意思呀,什么叫倘若张大人当真对如贵人那什么?”
淑妃咬牙望着她,心中直恨:如斯刁妇!
岂料太后笃定的开口道:“淑妃的意思哀家明白。淑妃你继续说。”
淑妃俯首温声道,“倘若真是那样,又岂会来永寿宫找人?他须知道他的出现非但不会如他口中所说的那样,令如贵人日子更好过,反而会使如贵人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可见此人是受人指使的,那真是其心可诛。媳妇愚笨,母后自然早就想到了,不妨好好思量。”
太后略一颔首,对蕊乔道:“怎么样,蕊哥儿,事到如今,你可有什么要自白的嚒?”
言谈间,对蕊乔的态度依旧,并无怪罪之意,只是多了几分疏离。
蕊乔依言站起来,先朝太后福了一福,随后努着嘴对皇帝道:“皇帝哥哥还不出来说话吗?是打算一直这么冷眼旁观下去?蕊乔的生死倒是小事,陛下被人肆意玩于鼓掌之中却是大事,太后更是眼睁睁的被欺瞒。”
皇帝正喝茶,闻声不由笑了出来,结果不小心呛了一口,芬箬忙过去用帕子为他掖了掖嘴角,只听皇帝含着笑意道:“朕就是想看看你能淡然到什么时候。”
蕊乔不满的半扭过身子去,颇有点和皇帝赌气的意思,小两口当着众人的面打情骂俏的闹别扭,殊无半分避讳,反而多了几分亲昵,羡煞旁人。
皇帝对着蕊乔虽是满含怜爱之意,望着她身侧的张司勋却是周身升腾起一股杀气,嘴角噙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对太后道:“母后,要想知道那帕子的主人是不是蕊乔很简单,拿朕身上这件物事去比一比就知道了。”说着,解下腰间的一个香囊,递给了太后。
太后只瞧了一眼,便知针法不同,绝不是出自一人之手,但见这香囊玲珑可爱,缁色的绸布带上用缠丝金线绣着‘蝎子,毒蛇,蜈蚣,赤虎,蟾蜍’共五毒,便放在掌心中把玩。
蕊乔上前解释道:“回母后的话,这才是媳妇亲自为陛下所绣贴身之物,媳妇动手之时,陛下在一旁也见着了,只因这端阳节将至,媳妇那里的蛇虫鼠蚁渐渐多了起来,媳妇怕陛下也受到惊扰,便为陛下绣了这‘五毒俱全’的香囊,意寓‘百毒不侵’,里头用的是艾草粉磨制成的饼,既可驱虫避疫,又再配上宫里的合欢花,挡了这艾草浓烈的气味。”
太后满意的点头笑道:“很好,很有意思。你有心了,哀家瞧的出,这针法与那袖帕上的截然不同。哀家还不至于老眼昏黄到是非不辨的地步,可看的清清楚楚呢!只是哀家问你,你宫里最近多了很多蛇虫鼠蚁吗?”
蕊乔可怜兮兮的点头:“宫人们都说那是就近着御花园的缘故。”
太后蹙眉道:“怎么可能?万不该如此啊!”转头问淑妃道,“你的储秀宫可才算是离得上御花园顶便利的,你宫里可有这些?”
淑妃摇头:“媳妇一早便着奴才备下了艾草和菖蒲,当真不见那些个脏东西。”
太后紧张道:“如贵人身边的两个奴才给哀家上来,回哀家的话,可曾有好好服侍你们主子?”
铃兰和木槿赶忙上前跪下,坦诚道:“回太后的话,奴婢们日也清扫,夜也清扫,还用艾叶熏焚,但是那些腌臜玩意儿就是不尽,有一次夜里爬进来老长一条竹叶青,咝咝吐着信子,委实惊扰了主子的休息,主子便不让万岁爷来了,还亲自替万岁爷编制了这香囊,我们主子可是心心念念的都是万岁爷。”
太后抿唇道:“这蕊哥儿刚有了身孕,宫里就多了蛇蝎之物,惹得皇帝不便过去探望,接着又有人来鱼目混珠,还真是煞费苦心。哀家以为,皇帝当多派一些羽林卫守着合欢殿,至于这小吏——”太后‘哼’的一声冷笑,凤眸一咪,金护甲直勾勾的向着张司勋道,“这是前朝的人,还是交由陛下审问,到底是何人指使,意欲何为!”
最后四个字,简直是一字一顿的从太后的齿缝里蹦出来。
皇帝淡淡道:“儿臣也是这个意思。来人呐——!”
海大寿自廊下转了进来,皇帝道:“将此人押下去,绑至未央宫,朕要亲自审问。”说着,站了起来,长身玉立,走到张司勋身旁,一脚踢开他的顶戴,凉凉道,“身为我大覃官员,你也配?!”
那张姓小吏吓得浑身瘫软,趴倒在地,连呼:“皇上饶命啊,皇上饶命!太后饶命啊,太后饶命!如贵人,求如贵人高抬贵手!”
蕊乔以手支颐,淡淡道:“不要说本宫不给你机会,方才本宫可是一再的问过大人你,是否还要继续污蔑本宫,还记得你是怎么回答的?言犹在耳啊!张大人。”
张司勋见央告无门,只得一狠心一咬牙,攀爬到钟昭仪和赵美人跟前道:“娘娘,两位娘娘大发慈悲。”说着,朝赵美人磕头,“公主,如今只有公主可以救得了下官了。”
“放你的狗屁!”赵美人怒目横视,骄咤道,“来人呐,还不快将他拉出去,还待他污蔑多少人!最好给本宫剪了他的舌头,再扔进粪池里去,还我后宫一个安宁。”
话毕,门外的侍卫正好也进来将张司勋拖走,顺便还用臭布条塞住了他的嘴,任由那姓张的双腿乱蹬也是无用。
钟昭仪不安的绞着帕子,眼尾看着赵美人,后者却是毫无异样,钟昭仪的心如同跌进冷水里一般,从头凉到脚趾,似乎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已成弃卒,当下身子一软,险些从凳子上滑下来。
她的异样大家都看在眼里,不过另有一人率先出列,跪在蕊乔跟前道:“奴婢死罪,奴婢给娘娘添了麻烦,以至于让歹人钻了空子,借机侮*&辱娘娘。”
太后似乎心中早已有数,啜了口茶道:“你就是那个叫铃兰的?哀家记得你,惠妃去世那晚,就是你当得值。”
铃兰哭道:“回太后,正是奴婢,那袖帕乃是奴婢贴身之物,不关娘娘的事。”
“铃兰,铃兰,所以帕角有一朵兰花。”太后叹息一声,“哀家知道,向来宫女子刺绣也属正常,只是你累的你家主子授人以柄,险些成了待罪之身,这便不能轻饶了,你可懂吗?”太后字字铿锵,“哀家不想过于严苛,只是祖宗礼法也不可废,否则他日乱了章法。”
铃兰猛磕头:“奴婢知罪,不敢求太后开恩。太后罚奴婢做什么,奴婢都心甘情愿。”
太后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啊!就罚你去掖庭浣衣所三个月,服刑毕后再看你娘娘的旨意,是否要你回宫。”
铃兰喜极而泣:“谢太后开恩,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本以为此事到此结束,却不想太后话锋一转,对赵美人道:“沉月啊,哀家赏识你,听闻你原先在高绥的时候就以书法闻名,是吗?”
赵美人娇笑道:“太后跟前,哪里敢卖弄,不过是父皇母后自幼请了严师大家教导,雕虫小技而已。”
“那便好。”太后笑道,“既是如此,哀家瞧着阖宫就属你的字最有风骨,出身也好,足见人也是有福气的,如今蕊哥儿有孕,哀家心中难免担忧,自今日起,就请沉月你在披香殿里替蕊乔好好抄习经文祈福,不知你可愿意?”
赵美人嘴角的笑霎时凝住了,想要说话却被什么梗住了喉咙,半晌才道:“是,媳妇谨遵太后懿旨,一定为蕊乔妹妹祈福祷祝,望她顺利诞下龙胎。”
“如此是最好不过了。”太后拨弄着手上的念珠,对众人挥了挥手道,“都跪安吧,时辰差不多了。”
众妃皆起身行礼,而后一一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