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四月初八就到了。
这期间周太医来给蕊乔把过两次脉,都道脉象平稳。其他时候蕊乔喝得都是由孙太医和他的助手亲自煎煮的汤药。
这一日,孙太医照例上门为蕊乔用烧艾之法。
先是在肚脐下方四指的关元穴,摆上一块姜片,上面用针密密麻麻的扎了许多洞眼,跟着又将艾条捏成柱状,竖在姜片上面,接着点燃,热气便会顺着姜片的洞眼一点一点的渗入蕊乔的体内,整个过程由木槿来操持,孙太医在屏风外指点,烧艾之时,蕊乔便觉得一股热流自四肢百骸散开,令她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劲道,完事之后,更是神清气爽。
木槿为蕊乔轻轻掖去额头的汗,便去张罗孙大人的赏赐。
蕊乔道:“孙大人的医术果真高明,陛下没有看错人。”
孙太医道:“陛下对娘娘的看重,超过任何人,微臣为娘娘尽心也是应当的。可娘娘每回都赏赐那么多,微臣当真是……”
蕊乔温婉一笑,让木槿从不远处那只槅子上拿来一只玉钵送到孙太医跟前道:“本宫知道大人视金银如粪土,赠与大人金银财帛委实是低估了大人,可除了这些本宫也当真不知还能赏赐大人些什么才能聊表心意,故此托人特地去大夏找了上好的玉料,令能工巧匠打造这玉钵,想着这玉钵应当会合大人的心意,用来捣药是正好,请大人无论如何要下。”
孙太医的瞳孔顿时一张,蕊乔便知道这礼物是送到了心坎上了。孙太医旋即叩首道:“谢娘娘赏,娘娘有心了,大夏出名的产玉,且玉为温性,用来捣药可将药性发挥至极处,娘娘的心意微臣就却之不恭了。”
蕊乔抿唇一笑,令木槿送孙太医出去。
回来的时候,木槿道:“娘娘,太后领着德妃她们一起去了奉先殿呢,说今儿个是佛诞日,请了得道的高僧来宫里为陛下与苍生祈福,陛下适才下了朝也立马赶过去了。”
此举皆在她意料之中,蕊乔轻轻‘嗯’了一声。
傍晚用膳食的时候,小福禄来回话说:“海公公说陛下今日留在太后宫里用膳,不来娘娘这里了,一并的还有德妃,淑妃,贤妃她们几个。”说完,不满的撅着嘴。
蕊乔摸了摸他的脑袋:“本宫而今有了身子,不方便出去。太后和陛下也是为了本宫着想。”
小福禄低头嘀咕道:“可正因为娘娘有了身子,陛下不是更应该前来探望吗?”
蕊乔笑而不语。
“还有其他人!”小福禄愤懑道,“平时和娘娘一口一个‘姐姐’‘妹妹’的称呼,关键时刻,没一个人上门来探视娘娘,只晓得送些东西来做门面功夫。”
蕊乔笑道:“你还小,自然不懂什么人情世故。如今她们能送些东西来已是有心了,这个时候只怕是个人都唯恐与本宫扯上关系吧。”
小福禄不解的看着她,蕊乔仍是笑而不语。
木槿看着小福禄道:“就是要这么不远不近的才好,离得太远,人家会说她们嫉妒咱们娘娘,离得太近,人家又会说来攀附咱们娘娘,再者,娘娘有孕,看着是喜事,若一不小心出了什么岔子,处在近旁的有嘴也说不清楚。懂了吧?”
小福禄张了张嘴,而后苦笑了一记。
到了夜里宫门下钥,除了巡视的羽林军,鲜少还能有人在宫里走动。
这时候阖宫都闻到了一股子焦味儿,不知从哪儿来。又因着天气逐渐的热了,窗户都半开着,没过一会儿,这股子焦味便传遍了宫里大大小小的每个角落,任谁一闻都知道那是有人在烧纸,只是谁会有那么大的胆子,在宫里烧纸?
须知宫里明令禁止的祭拜先人,谁要是敢烧纸钱,那可是要掉脑袋!
一时间,内侍监也有些惶惶,本想让张德全做主,谁知张德全竟然不在,如此一来,内侍监以慎刑司的掌典马首是瞻,蔡福成便雄赳赳气昂昂的带着自己的一伙儿手下将掖庭和其他各司都查了一遍,结果无论太监还是宫女,皆安分守己,一无所获。
而其时张德全正匆匆的赶往永寿宫去见太后,一进门便跪地道:“太后明鉴,奴才有个要紧的事禀报。”
太后还未就寝,正拿着翡翠玉轮滚着下颚,闻言抬了抬眼皮子道:“一惊一乍的做什么,能有天大的事儿啊?”
张德全道:“可不就是天大的事儿嘛!若是碰着一般的主,奴才也不来请太后的旨,自个儿就过去查了,可眼下奴才听闻如贵人在她自己的殿里烧起了纸钱来,太后也晓得,如贵人肚子里有宝,奴才就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到人家的地头上说搜就搜,说查就查的。再者说,后宫里的事还是由太后您说了算,奴才这才来请旨。”
“哦?”太后略含笑意的看着他,“那你倒是说说,你又是听谁说的?”
“这……”张德全支吾起来。
芬箬道:“太后,张公公来的时候,宫外还候着人呢。”
太后轻笑一声,张德全道:“真是什么事儿都瞒不过芬箬姑姑的眼睛,正是那赵美人来找的奴才,赵美人不敢亲自来见找太后您,说是避嫌,怕人家以为她见不得如贵人好,故意背后使绊子,这才令奴才来跑一趟。”
“大半夜的,奴才本也不预惊动太后,只是……”
“只是这烧纸的气味实在太难闻。”太后直起身子道,“哀家相信单凭赵氏的三言两语你也不会那么冲动的来走一趟,恐怕还是宫里的气味太大,你心里怀疑,终究还是来找哀家了,是不是?”
张德全呵呵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虽则比海大寿年轻,但是样子一样的谄媚,还多了几分滑稽,“奴才在太后跟前不敢卖弄,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奴才也是一片忠心,全向着太后,老祖宗定的规矩,谁也不能破,奴才自然得来先禀告太后您,按您的示下,其实叨扰太后,奴才也觉得罪过。”
“油嘴滑舌。”太后说着放下手中玉轮交给芬箬,一并问她,“你怎么看?”
芬箬带了蕊乔那么久,深知蕊乔的脾性,她才不会干那么傻的事!任何一个刚进宫的菜头都知道这规矩,蕊乔又怎会犯?
芬箬因此甚是笃定,淡然道:“奴婢以为捉贼拿脏,不若就请太后去合欢殿走一趟,如贵人到底做没做坏了祖宗规矩的事,一看便知。”
太后跟前贴身近侍的一般只有一个宫女,就是芬箬,是打从她进宫就由先帝指给她的,但另外还有三个常走动的,其中蓉玉和蓉馨,蓉玉人相对老实一些,蓉馨却不满处处被芬箬压一头,因此见缝插针道:“奴婢没记错的话,如贵人之前似乎是芬箬姑姑的徒弟,也难怪芬箬姑姑处处帮着她讲话。”
芬箬脸上一丝表情也无,只淡淡道:“老祖宗的规矩,宫女子从入宫那刻起就要由年长的姑姑管带,我领了那么多徒弟,又不只她一个,她若当真是在宫里做了坏祖宗规矩的事,那此事我责无旁贷,是我当初没有教好,甘愿领罚。但是我却不以为‘捉贼拿脏’四个字有何偏颇之处!难不成任谁到了太后这里来随便说两句,太后就要治人的罪?”说着转向太后,“更何况奴婢只是调教过她一阵子,奴婢清楚的知道自己的主子是太后。”
蓉馨冷哼了一声,上前对太后道:“可是奴婢之前也听到一些消息,说是合欢殿的奴才私下里找人想办法张罗纸钱呢,难不成这也是假的?”
“不管是真是假,总要哀家去看了才知道。”太后言毕盯着芬箬道,“怎么,可要与哀家一同前往走一趟?”
芬箬颔首,紧跟在太后身后道:“主子去哪里,奴婢就去哪里。”
“那蓉馨,你也跟着来吧。”太后唤道,一行人出了永寿宫朝合欢殿去。
夜里亥时,一围的火把将合欢殿团团围住,紧接着三三两两的人跟在太后屁股后头冲进了合欢殿,很有点狐假虎威的意思,把门的本来要唱,但是被太后伸手拦住了,只得噤声,太后带着芬箬,赵美人,张德全,蓉馨等等,一路疾行,穿过了月洞门径直到了合欢殿的院子里头。只见偌大的院子里只有蕊乔和木槿主仆二人,木槿正跪在地上的一口火盆前焚烧着什么东西,蕊乔则一手托着腰,一手忙着扎孔明灯,太后走在最前头,正要张口,却听见蕊乔口中念念有词,大约是什么:“保佑母后凤体康健,福绥绵长……”便立即停住了脚步。
赵美人紧随而至,朝张德全使了个眼色,张德全便立刻上前一把擒住木槿,一边用脚踩着火盆里的东西,不让大火把证据给烧没了,嘴里道:“好你个狗胆包天的奴才,竟然罔顾祖宗历法,私自在禁宫内祭奠!”
“我没有。”木槿试着挣脱了几下,但是没挣开。
蕊乔忙道:“张公公,一场误会,请放开我的侍女,她并没有违犯宫禁。”
“怎么没有!”赵美人盛气凌人的上前,“眼下阖宫都是你们在这里烧纸钱弄出来的烟灰,呛死人了,如若不然,我们又岂能追到这里来。”
蕊乔故作讶异的看着赵美人,惊呼道:“烧纸钱?”跟着又转回身,看见了太后,一脸呆滞的立在当场道:“母后,你们怎么来了,也不派人通传一声,臣妾好准备一下。”
“准备?”赵美人‘嗤’的一笑,“给你时间准备消灭证据嚒?”
蕊乔望了一眼赵美人,无奈道:“妹妹你到底在说什么,还有张公公,可不可以放开我的侍女说话,若她真犯了宫禁,那也是本宫指使的,若是要怪罪,就都怪罪本宫吧,她不过奉命行事。”
张德全看了一眼太后,太后淡淡道:“放开那丫头吧。”
张德全道了声‘是’,而后松手。
蕊乔态度大方,向太后深深一福道:“母后,想必这当中定是有什么误会,臣妾并没有私*烧纸钱。”
“误会?”赵美人的声音尖锐,“明明都人赃并获了,你还说误会?”说着,朝张德全道,“去,把盆子里烧的东西拿出来给太后过目。”
“是。”张德全蹲身在银盆里翻找。
与此同时,赵美人志在必得,洋洋得意道:“阖宫的人,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堂姐傅琴绘就是卒于四月初八,连累的三殿下于翌年四月初八也跟着薨逝了。要说你不是在这里祭拜你族人,谁信呐?”
银盆里的火头本来就不大,被张德全狠狠一踩早就灭了,里头的东西也没有烧光,上面的字可以看的清清楚楚。张德全越翻,背上的汗便越出越多。
太后厉声道:“怎么了?不是说如贵人犯了宫禁吗,还不快把东西给哀家呈上来。”
“是。”张德全硬着头皮,咬着牙,把银盆里的东西送到太后跟前。
芬箬提起了灯笼照映,蓉馨伸手接过,当着太后的面打开,只见厚厚的几本册子竟然都是经书,上面有如贵人出了名的簪花小篆,抄的是《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