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里,八角宫灯柔软的光照的如贵人的脸色格外凄楚,身形也微微颤抖,仿佛随时随地要摔下来一般,但仍是挺着腰板道:“臣妾的堂姐确实卒于四月初八,诚如赵美人说的那样,并无可欺瞒之处,阖宫的人怕是没有不知晓的。可是奴婢自进宫以来,已近七年,为何早不祭拜,晚不祭拜,偏生选在这个当口祭拜?更何况臣妾卑微,早前为宫女子,深受天家教导,熟知禁宫之内不得私自祭祖。又怎会做出如此有违宫规的事?”说着,禁不住哽咽起来,用袖子掩着眼角,数度深呼吸后才道,“只因臣妾怀有身孕,合欢殿时不时多蛇虫鼠蚁,臣妾早已是五内惊惧,而后太医又道臣妾体魄不健,臣妾唯恐未能为陛下诞育子嗣,惶惶不可终日。今日奉先殿本可与母后及陛下团聚,又恐身子不适,反累得母后和陛下添忧不豫,故留在宫中抄经,望母后凤体康健,陛下龙体安硕。其实亦正如赵美人所言,臣妾早年失怙,于臣妾而言,如今唯一的亲人也就只剩下太后和陛下了,臣妾的愿望弥渺,无非是希望阖宫安宁,但料想臣妾此番的确是行事鲁莽,所以才招致太后误会,只是臣妾为太后及陛下祷祝的心,却是真情实意的。”说到此处,又啜泣起来,“臣妾愚钝,还请太后责罚。”
木槿膝行到太后跟前磕头道:“太后明察,我们娘娘也是一片孝心,娘娘身体不适,出不得门,便在宫里抄写经书,之前赵娘娘也说要送经书来给我们娘娘,可是左等右等不来,我们娘娘又不好意思上门去讨要,毕竟抄经是功德,我们娘娘时常教导奴婢们,抄经最讲求的就是一个心,一个诚,勉强了别人反倒不好,因此只有靠自己,常常抄到深夜才睡下,未曾喊过一次累,就为了赶在佛诞日为陛下和太后化功德。适才奴婢是在化娘娘抄的经书,娘娘未曾想到自己,一心一意的只想把这功德加诸在太后和陛下身上,只求添福添寿。除此之外,娘娘还亲自为太后您扎了一只孔明灯,打算过会子就要放,奴婢句句属实,请太后念在我们娘娘一片孝心的份上,宽宥了我们娘娘。”
太后见蕊乔和木槿都跪着,对蕊乔道:“你先起来,虽说夏日里了,但是地上到底有凉气,入了体可不好,而且怀了孩子,腰也酸,起来说话。”
“是。”蕊乔踉跄的起来,险些站不稳,芬箬过去扶住她。
跟着太后亲自走到那只孔明灯前,的确见到孔明灯上写的都是梵文,她虽不懂,但是请了那么多次法师,吉祥的祝语她总是懂得一些,身子还没回转过来,声音已经传达,不冷不热的唤了一声:“沉月。”
“是……”赵美人心虚的应了一声。
太后突然声色厉竭:“跪下!”
赵美人‘噗通’一声跪在蕊乔的跟前,哭丧着脸道:“母后,臣妾知错了。”
太后拿着孔明灯一步一步走过来,对芬箬道:“掌嘴。”
“是。”芬箬上前,赵美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芬箬已经一巴掌上去,打得她眼冒金星,脑袋狠狠晃了一下,又回到原位。
“母后……”赵美人低声呜咽起来,“臣妾并非故意的,臣妾只是……”
“只是什么?到了此时还要狡辩?”太后绕着她走了一圈,“之前罚你抄经,是想你或许年轻,心性还不稳,私下里有个比较眼红的也属正常,哀家也是从年轻里过来的。可如今看来,哀家还是罚的太轻,你是嫌安生的日子过够了,天天想着法子要掀起点儿风浪来,且回回都是冲着蕊乔,你要是这么见不得她有孩子,你有本事倒是自己也怀一个呀。”
赵美人伏地抽噎起来:“臣妾真的没有撒谎,当真是闻见了烧纸的味道,委实是太难闻了,辗转反侧,夜不能眠才去找的内侍监。若臣妾今日敢对母后有一句谎话,就叫臣妾不得好死。”
蕊乔眼底闪过一丝不忍,太后见着了,指着她道:“你呀你,不必替她求情,你这个丫头总是这么心软,人家就是看你好拿捏,一次又一次的骑到你头上来。”说着,把头转向赵美人,“你说你闻见了气味,可哀家倒是觉得这味道若真是从合欢殿里传出去,照今夜这势头,怎么也该是淑妃和贤妃来哀家这里禀报,哪里轮的到你东边的披香殿来自告奋勇?你俩隔着三丈高的墙,只怕真有这气味飘到你那里也淡的没了影儿!而且奇怪的是,哀家自进了这合欢殿起,压根就没闻见一星半点儿烧纸钱的味道。”
蕊乔知道此时她必须得站出来解释,因为毕竟她们还是在烧东西,于是拿着经书向太后道:“母后,臣妾抄经用的乃是上好的香箔纸,陛下知道臣妾要抄经,所以前些日子特地赏的,纸张是用上好的香花制成,撒了金箔,化了之后没有异味,母后不信可以闻闻,这纸是香的。”
太后点了点头,意思是信得过她,不用看了,但是芬箬还是一把接过凑近了鼻子闻起来,接着向太后道:“主子,当真如此。听说香箔纸焚化以后无烟无味。”
太后冷哼一声,把头转向张德全道:“好啊,合着现在有些人是当哀家耳又聋眼又瞎,可以随意糊弄,倒过头来牵着主子的鼻子赶路,看来你这个大总管当得很是太舒坦,日子忒好过了。”
张德全忙磕头,咚咚咚的一声声扣在泥地上:“太后饶命,奴才当真不知,奴才全是听了赵美人的哭诉才去的永寿宫,奴才对太后绝无半句欺瞒,否则叫奴才死无葬身之地。”
太后幽幽一笑,夜色中有些瘆人,“你俩倒是沆瀣一气,一个要不得好死,一个要死无葬身之地,哀家若不成全你们,倒显得哀家不宽厚。”
赵美人闻言趴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母后,臣妾当真知错了,是臣妾鲁莽,错怪了姐姐。”
蕊乔看了一眼瑟瑟发抖的张德全,敛住眼底的一丝嘲讽,对太后道:“母亲,臣妾开口您一定又要说臣妾心软,只是臣妾觉得张公公应当并非有意的,须知阖宫那么多人,事无巨细都要去寻张公公,张公公又不是三头六臂,最要紧的是,臣妾也是从宫女子起,知道主子既然开了口,当下人的就没有抗拒的道理,母亲还是饶了他这一回吧。”
张德全膝行到蕊乔跟前磕头道:“多谢娘娘金口,多谢娘娘体恤。奴才今日叨扰到娘娘,当真是罪该万死。”说着,重重一叹,“不值得娘娘为奴才求情啊,奴才险些冤屈了娘娘,奴才心底过意不去。”
太后道:“你不用那么着急谢,既然赵美人言之凿凿说阖宫都是烟味,想必那烟味自有出处,哀家现在就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去把那火头给哀家找出来。哀家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在背地里搞的鬼。”
“是。”张德全重一叩首后赶紧领了旨回内侍监点人搜宫。
他别的地方没去,第一个先跑的就是披香殿,如今他算是看出来了,如贵人不单得陛下的青眼,太后老佛爷那边儿也是叫她熨烫的服服帖帖,是个不折不扣的齐全人儿,今后要是再和她过不去那就是嫌命长,自己伸长了脖子往刀口上抹。还有,照今夜这形势,赵美人恐怕未必挨得过。张德全眼珠子一滴溜,心里画出个谱来,他在宫里时日长了,是人是鬼总能琢磨出个大概,可眼前这个如贵人却瞧不出什么路数,之前他还以为她一个宫女晋升的妃嫔总也越不过一国的公主去,再说他们从前也没什么交情,私心里他免不了有些小瞧她。而今这整件事是赵美人和他一早算计好的,他只待她的吩咐,到了时辰就去找皇太后,可眼下他却觉得自己仿佛早在无形中就被一张大网给兜住了,网中有什么他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却像是一颗棋子,被人推着走,所以前路未明的情况下,他还是赶紧悬崖勒马,与赵美人撇清干系为好。更何况赵美人从来都不是个善茬,要是事情暴露了,指不定还倒过头来反咬他一口,想到此,他觉得今夜必须先把赵美人给压制住了。
正想着,披香殿里窜起一道火光,内侍监的几个太监站在披香殿前的凤仙花林前拼了命的大喊:“走水啦,走水啦!披香殿里走水啦。”
张德全暗道一声倒霉,果真是个蠢女人干的!赶忙着手下的太监拉了水龙过来对着披香殿浇过去,又有几个太监拎着木桶,扛着水缸往里头浇水,所幸火势不大,很快就制住了。
张德全忙得一头一脸的汗,双手叉腰,喘着粗气道:“你,你,你们几个,跟我进去,找东西。”
没多久,披香殿的凤仙花林里便翻出来一堆一堆白花花的纸钱,裁的元宝样,大部分的都烧成了黑炭,还有一些存留着的被水一浇,湿透了,黏在地上。
张德全吩咐道:“得!把这些个东西捞上,送到合欢殿去听候老佛爷发落。”
他们到合欢殿的时候,正逢太后审理蓉馨呢,张德全一眼便瞧见蓉馨跪在地上,太后玉手紧紧握着她的脸颊,金护甲在她脸上划过,一字一顿道:“你不是同哀家说你收到消息合欢殿里有人张罗纸钱吗?适才搜了一圈,可有搜到半张纸钱?嗯?!”
蓉馨摇头,颤声道:“奴婢……奴婢蠢笨,听信他人谗言。”
“那你倒是说说,是谁向你进的谗言呐?”太后的手上加大了力道,蓉馨疼的迸出了泪花。
“哀家此生最恨人欺瞒,你倒是好,人是我永寿宫的人,心却不在我永寿宫,哀家好奇的紧,你可分得清谁是你的主子吗?”太后居高临下的问。
蓉馨抱住太后的腿,哭道:“太后,求太后看在奴婢伺候太后多年的份上,奴婢甘愿领死,只求太后放过奴婢的家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太后眉心拱起,厌恶的一脚将她踹开,道:“没用的东西!还以为有什么天大的本事,到头来只知道哭,哀家问你,到底是谁给你传的消息,还不把人给供出来!”
蓉馨哭的肩膀一耸一耸的道:“是,是一个叫虞惜的宫女。”
蕊乔上前:“母亲,如此说来,臣妾依稀记得宫里似乎确然有那么一个人。”
“哦?那赶紧把人给带过来。”太后吩咐下去,木槿立即张罗小太监跟她一起去搜了虞惜的屋子,结果翻出来一堆的雪花白银,除此不算,还有金臂钏,镶宝凤蝶鎏金银簪等,叮叮当当的一袋子贵重首饰,送到太后跟前。
蕊乔惊呼道:“呀,这不是上个月陛下赏给我的……”
点到即止,蕊乔赶忙噤声。
木槿接着道:“难怪奴婢怎么找也找不着,敢情竟是叫人偷去了,娘娘还很是心痛了一阵,怕陛下问起。毕竟是陛下赏的,库房里也有登记。陛下要是不见娘娘戴,还以为娘娘不喜欢呢。”
叫虞惜的宫女吓得浑身瘫软,趴下道:“不关奴婢的事啊,奴婢……奴婢什么都没干。”
“你什么都没干?你什么都没干你屋里哪里来的那么多不属于你的东西?”芬箬蹙眉质问道,“我在宫里行走那么多年,还没有见过哪个不要脸的像你这样贪心,你们娘娘的东西也偷,回头还要向人诋毁你们娘娘。”
“奴婢不敢,奴婢真的不敢。”虞惜正要喊冤,但是一转头看到了同样跪在地上的蓉馨,脸色霎时惨白,如此神色骤变通通落入太后的眼中。
木槿又道:“可是这金臂钏不是咱们娘娘的,说,你从何得来!”
虞惜咬了咬唇,用眼角胆怯的看了一眼蓉馨。
太后突然一改之前的严厉,对她蔼声道:“放心,哀家在这里,由哀家替你做主,你尽管放心大胆的把你知道的都抖出来,保管没人敢动你分毫。”
虞惜于是用手颤颤巍巍的指向赵美人道:“是,是赵娘娘……赵娘娘给我的,说是只要我把合欢殿主子的一举一动禀告给她,她万万短不了我的好处。”
“你胡说!你这贱婢!”赵美人目眦欲裂,站起来欲要抽打虞惜,却被太后带来的禁军给按压住肩膀,动弹不得。
芬箬叱责道:“太后跟前,岂容你放肆!”
虞惜吓得浑身发抖,叩首道:“太后在此,奴婢不敢有半句假话,奴婢本来只是绘意堂的宫女,是赵娘娘差人把奴婢塞进合欢殿的,说是要奴婢监视……监视……如贵人。还有那些蛇和蝎子,也是赵美人找人弄来交给奴婢的,让奴婢往合欢殿四周的草丛里放。”
蕊乔倒抽一口冷气,用手按着心口,不由自主的后退一步,木槿赶忙上前扶住,温声道:“娘娘您保重。”
张德全见时机差不多了,赶紧插进去道:“回禀太后,奴才这里已经有眉目了。”
太后道:“说。”
张德全心里暗叹一声,道:“适才火光骤起,内侍监发现是披香殿内院起了小火,奴才带人把火势给灭了,却在披香殿之后的兰花及凤仙花林子里找到了这个。”说着,他一打手,后头的人把湿漉漉的纸钱送到太后目力所及之处。张德全道:“披香殿里一地的纸钱,不停的烧,烟雾腾腾的冲天,怕是不小心烧到了四周的花木才走的水,险些酿成大祸。奴才好不容易灭火之后,终于找到这么些个残留。”
虽然太后早有心理准备,但大半夜里的闹出这么一番动静,还是气的够呛,冷笑一声道:“好啊,赵沉月,贼喊抓贼,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赵美人一个劲的摇头,泪珠花花的从眼角淌下来:“母后,母后,臣妾什么都不知道,不是臣妾做的。”
太后懒得再看她惺惺作态,对身后的众人道:“传哀家的懿旨,即日起,赵氏禁足于披香殿,供给不便,但撤出一干侍从人等。不得有误。”
“是。”众人齐声道。
“还有你们两个——”太后纤长食指指着蓉馨和虞惜,“不忠心的奴才留着还不如一只狗。芬箬,送他们两个去掖庭,皮爪篱伺候。”
皮爪篱就是戴上水牛皮的手套掌嘴,掖庭里司刑罚的姑姑于此道上很有一手,一般都是不将姑娘的脸打烂了不罢休,而大部分的人在脸还没烂之前就已经就口吐鲜血,昏了过去,如此当然不够,必须兜头一盆冷水下去,醒神了继续再打,直到面目全非为止。
芬箬于心不忍,但是这一切都是她们咎由自取,当即命人将三女拖下。
蓉馨和虞惜无话可说,连一声求饶都不敢,太后的脾气阖宫都清楚,震怒之下再纠缠不休只怕还有的苦头吃,但是赵美人何曾受过这样的气,当即撒起泼来,不依不饶道:“我是高绥的公主,公主!你们谁敢碰我,当心我父皇大军压境——”
“公主?”太后嗤笑一声,“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你父皇既然选择把你送到我们大覃来,就是要你留在这里做人质,你还真以为自己和从前一样?更何况你父皇若真疼爱你,怎么不送你继母当今皇后的小女儿过来,倒把你送过来?赵沉月,做人有自信是好事,太过自负就显得无知了,而无知是会叫人掉脑袋的。”
赵沉月恨恨的看向太后。
太后狭长的凤目眯起来显得尤为可怕:“说呀,怎么不说了?继续说下去,不是要你父皇大军压境吗?”
赵沉月顿时像斗败的公鸡,太后怒斥道:“还不赶紧把人拖下去,今日起,就封了披香殿的大门,哀家不想看到这个丧门星,好好的佛诞节被她装神弄鬼的搞成这副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