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一进屋便见她单衣素立,遥遥望着窗外,赤足站在二尺二寸见方的橙泥金砖上,风雨透过窗棂,在地面积起一滩水洼,她剪影如纸,稀薄的像是风一吹就要散了。木槿赶忙上前扶住她,好说歹说的将她劝回了榻上,跪在那里用双手捂着她的脚:“娘娘您不能再继续这么折磨自己,小产里休养本就要当心,娘娘还尽往水里踩,一双脚湿了,又被寒气入体了可怎么办?奴婢替您捂一捂。”
蕊乔拉着她的手道:“你也去歇着吧,自那日落水,你就不曾歇过,眼看着海棠都病了。”
木槿大大咧咧一笑:“奴婢不放在心上就不会病,海棠那丫头不如奴婢来的结实,这几日奴婢在她屋子里头搁了银吊筒煮药,她起来就能喝。不过海棠病中也记挂着娘娘,说要是娘娘使性子不肯喝药,那她也不喝。”
蕊乔心里暖暖的,木槿反握住她的手道:“娘娘,您别担心海棠,她喝几贴药就好了,到时候又是生龙活虎的。倒是您,大事小事凡事都往心里去,要知道人一颗心能有多大,塞满了总归要难受。所以请娘娘勿要再往事上流连了。做人总要向前看。”
木槿是最贴身的,对蕊乔的饮食起居管控的很严格,知道她每日都按时饮药,夜里虽然时常有啼哭,但是孙太医在药方里加了安神宁心的药材,已经比刚开始的几日好了很多,只是白日里醒着仍打不起精神,似乎就打算一直这么颓靡下去了。木槿想了想,又道:“娘娘,奴婢既然选择跟着您就不怕吃苦,但是娘娘您就打算这样意志消沉下去?让那真正的罪魁祸首逍遥法外?”
木槿可以感觉得到,蕊乔的身子一僵,她知道自己切中了要害,继续道:“娘娘心里怨陛下,是因为和陛下是至亲,将脾气都撒到了陛下身上,娘娘或许自己不觉得,但奴婢等都看在眼里。娘娘可还记得以前总对木槿说什么?一叶障目。娘娘眼下就是被那痛苦给蒙住了双眼,从而忘记了去追根究底,到底是谁要对小公主的死负责。这个人不是娘娘您自己,您根本无须自责。这个人也不是陛下,陛下或许是有筹谋,但陛下再万能,也不能做到万无一失。谁人使赵美人发疯,这当中的揪细,娘娘您心里清楚,但就是视而不见,娘娘您真的就打算继续这样不闻不问下去?娘娘,须知即便您蜗居于合欢殿,什么事都不做,那些人还是会找上门来的。树欲静而风不止,何不痛痛快快的有冤抱怨,有仇抱仇!如今娘娘您失子已是不争的事实,娘娘若是再一味沉寂下去,只会叫亲者痛仇者快,就说铃兰的事吧,奴婢已经向钟昭仪打听出来了,是为着之前赵美人找来的那个张司勋,此人虽则之前为赵氏走狗,但也并非大奸大恶之人,陛下将之罚去掖庭狱,也是知道他对铃兰一片痴心,让他在掖庭狱里改过自新,顺便戴罪立功,替娘娘您看顾好底下的人。陛下已是竭尽所能的在护住娘娘的周全,但万事均无绝对,只要想害人,总是防不胜防。那张司勋竟是叫人给谋害了!”
蕊乔皱起眉头:“你说什么?谁要去害他?”
赵氏都已经死了,更何况就算赵氏还在,张司勋的图谋也功亏一篑,不过一个弃卒而已,何须挂碍?
木槿道:“所以铃兰专程要去掖庭狱查个明白。”
蕊乔眯起眼:“难怪你说当日她动手的时候被那么多人撞见,合着她是故意的,要自请到掖庭狱去,方便她查事儿。”
“是。”木槿道,“奴婢已和铃兰接上头,听说张司勋被人拔了舌头,刺瞎了双眼,毒牙了喉咙,手脚也砍了,装在一个酒缸里。”
蕊乔面露不忍之色:“竟是如此残忍,效仿昔日人彘的做法。”
木槿道:“铃兰哭了好几日,也找不到办法,她虽是近了那张司勋身边,可姓张的成了这般模样,口不能言,手不能写,完全没法告诉铃兰到底发生了什么。”
蕊乔长声一叹:“那幕后之人知道我这里的丫头个个都是有情有义的,因此蛇打七寸,张司勋一事只怕还有一层意思在里头,是要恫吓我身边的丫头,但凡为我卖命的,断然没有一个好下场。你得空了再去掖庭跑一趟,问铃兰那丫头,她若是狠得下心的,就给张司勋一个痛快,让他干脆的上路,省的在这世上多挨一天,就多受一天的苦。”
“奴婢也是这么想的。”木槿望着蕊乔的神情,庆幸她无论如何,还是顾念她们几个的,因此眼睛一红,哽咽道,“娘娘肩上的担子重,木槿都知道,木槿能做的也就是为娘娘分着点儿,因此娘娘若是还像今日这般自残消沉下去,木槿也不知道未来的路该往哪里去了。”
蕊乔阖眸苦笑道:“本宫何尝不知道要振作?只是这儿——!”她指着心口,“这儿疼的厉害,本宫想忘的时候这里就发作,像有一团阴柔的小火苗,在身体里窜,烧的五脏六腑都疼。本宫少年失怙你不是不知道,到了今日好不容易能有个孩子,却憋死在娘胎里头,你让本宫怎么不恨!”说着,蕊乔大力的喘了几口气,她心痛的毛病又犯了,是自小产后才有的。木槿忙伸手替她抚了抚胸口道,“娘娘莫急,奴婢都明白。”
“替本宫将太医送来的那颗保心丸拿来。”蕊乔吩咐。
木槿打开漆色的珍珑匣子,递给蕊乔道:“娘娘,这药您别可劲着吃,太医说了,麝香做的,长吃总是不好。”
蕊乔自嘲的一笑:“怕什么,我如今又没身子,陛下也不会来这里,更何况,要选秀了不是吗?陛下忙着呢!”
木槿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亏得她之前还替陛下说了那么一通好话,结果蕊乔肚子里一本帐,什么都逃不过她的法眼。
木槿撇了撇嘴道:“要是让奴婢知道是哪个小人在娘娘跟前嚼舌根,看奴婢不撕烂了她的嘴。”
蕊乔一手点着她的额头道:“这还用人说?!你跟了我这么久,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节了?以往陛下都该去行围了,照理说内侍监忙都忙不过来,各种东西都要筹备张罗,已备陛下不时之需,而今阖宫没个动静不说,内侍监远远地望去还喜气洋洋,数钟粹宫进进出出的最热闹,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木槿嗫嚅道:“因为宫女儿们忙着里外的打扫,要腾出地方来给新来的秀女们住。”
说完,她挺气闷的,忍不住问蕊乔:“娘娘,您不生气吗?”
“生什么气!”蕊乔面无表情,“他不是皇帝嘛,任何一个女子进了宫就要有心理准备,他不是你一个人的,别说是皇帝,就是普通人,家里都还三妻四妾呢!且说那吏部员外郎韩闽中韩大人,家里就养了十八个侍妾,御史台告发了又怎么样?还不是被陛下一一留中不发。更何况陛下的滕御!作为一个女子,你能管的了多少?赵美人成日里争宠,想来有些无稽,却又有些可怜,去追那劳什子得不到的东西作甚?宠爱也好,怜惜也罢,都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只能看,捞不着的。”
所以孩子对她来说才会显得那样重要,因为那是她以后唯一可以依傍的东西了。
木槿难过的拉着蕊乔的膀子:“娘娘您能想的开就好,奴婢就担心娘娘您难过。”
“再难过的日子我也活下来了。”蕊乔幽幽一叹,“何况只是而今?”
她笑着抚摸木槿的脸颊,“只是你们跟着我,无异于刀口舔血,现在若是及时抽身,怕还来得及,我瞧着殷世德是真不错,如若你愿意,早些出宫吧,在这上头,芸舒比你们几个都要有主意。”
木槿伤感道:“奴婢何曾不想?!只是但凡上官家还在一日,奴婢就没有自由的一天,哪怕奴婢出了宫,就凭上官家的手段,整垮一个刑部尚书难道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奴婢已经连累了家人,不想再连累别人。因此奴婢去哪里都不安全,奴婢唯一的出路就是希望娘娘能赢,奴婢也会帮着娘娘,直到咱们都安全的那一天为止。”
蕊乔望着她笑:“你呀,还真是实诚,这个时候怎么也该拍个马屁逢迎一下,你倒好,私心都说了出来。”
木槿嘿嘿一笑:“反正娘娘什么都知道。”说着,她松了口气,“从前崔嬷嬷派人过来,奴婢不但心里打鼓,也总觉着对不住娘娘,现今这样和娘娘有样说样,像极了从前在钟粹宫当差的日子,忙里偷闲,斗草踢毽子,和娘娘一个被窝里说话……奴婢的要求不高,做人本着良心,再也不用撒谎过日子就好。”
蕊乔眯起眼寻思了一会儿,道:“对了,那崔嬷嬷最近可还来找过你?”
木槿被她和皇帝知道了是储秀宫安插的内线,但储秀宫并不知道她和皇帝都看穿了,这对于他们当前的形势来说,是大大的有利。
木槿坦白道,“还没有。那日淑妃跟着太后一起走了,储秀宫近日都不曾有过动静,刚开始几天,太后都免了大家伙的请安,这几日才好,有意思的是,贤妃那里的杜依人一出事,说是下半身瘫痪了,长春宫里另一位储娘子病了那么些年突然间就好了。”
蕊乔回忆了一下:“本宫记得,当年她初进宫也是一个顾盼多情的美人,只是她父亲的官儿虽然不大,好歹也是户部的,这些年她竟只混了个娘子,想必这当中有咱们不知道的事。”
木槿点头:“后来陛下去长春宫看了一下杜依人。”说这话的时候,木槿略担忧的打量蕊乔的神色,因为自打她小产以来,皇帝还没有来过,好几次木槿派小福禄去找海大寿打听,或在未央宫前转悠,都说没见到陛下的本人,木槿也是无法。
见蕊乔面上神色波澜不惊,木槿继续道:“见杜依人的时候恰好见着了储娘子,听说她大病初愈,陛下以为须得让杜依人好生休养了,便叫储娘子搬到披香殿去住。那位储娘子也是胆子大的,赵氏才死在披香殿,她后脚就住进去,也不忌讳。”
蕊乔笑道:“忌讳什么?阖宫哪处没死过人?就说咱们合欢殿,从前先皇在的时候,就不知有多少红颜薄命在此处。”
木槿缩着肩膀道:“娘娘您别说了。”
蕊乔道:“这个储娘子有意思,忍辱负重那么多年,转眼又住到披香殿去,是个有胆色的。”
“对了。”蕊乔吩咐,“改日里遇见崔嬷嬷,记得尽量做得自然一些,一定要偷偷告诉她,就说本宫的胎没事,孩子还在。”
“啊?”木槿嘴张得老大,“娘娘,您这是——?”
木槿担忧的看着她,眼看又要啜泣:“娘娘您是不是思子成狂?”
蕊乔仰天躺倒,给自己拉好了被子,勾起了唇角,笑意浅浅道:“就让大家以为本宫是思子成狂好了,你就对她说本宫并没有滑胎,此事知道的人不多,唯有陛下和我,还有几个心腹。崔嬷嬷一定会回去如实禀告的,至于信不信,那是她们的事,本宫只负责下饵,毕竟钓鱼这种事,除了拼耐心,也要讲运气,咬不咬钩就看她们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