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三日后,木槿在去掖庭的路上,再一次‘偶遇’了崔嬷嬷。
崔嬷嬷是淑妃上官柳的乳娘,当年一并带进宫的,木槿见她身着石青色的缎织暗花团菊纹灵芝袍,燕尾插了一支赤金瓒珠扁,穿戴皆不逊于主子,忙福身道:“嬷嬷有礼,许久不见嬷嬷,淑妃娘娘一切安好?”
礼毕,慌慌张张的四下里环顾,像是怕被人撞见的样子。
崔嬷嬷心中一动,如寻常家话般笑问:“托太后和陛下的洪福,娘娘一切都好。就是不知你家娘娘可都还好吗?可怜见的,也不知伤好些了没有。淑妃娘娘倒是时常挂念,就是这雨天惹得人身子不爽,不便出门看望你家娘娘。”
“淑妃娘娘真是太客气了,待奴婢回宫,必定回禀我家娘娘。”木槿说到这里,抬起头直直的望进崔嬷嬷的眼底,一字一顿道,“也劳嬷嬷挂心了,我家娘娘一切安好。”
崔嬷嬷吃不准她什么意思,将她拉进御花园的亭子里坐定道:“姑娘手上可有什么工夫?得空的话,就陪我老婆子闲聊一阵。”
“也不过是去太医署走一趟,请孙太医过来把平安脉罢了,倒是不急这一时半会的。”木槿随她一路踏进亭子,毋宁说人影,眼下连只鬼影都瞧不见,木槿立刻压低了声音道,“嬷嬷,如嫔的孩子还在。”
“什么!”崔嬷嬷大惊,“怎么可能?”
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敛住神色,用手拢在嘴边悄声问:“此话当真?”
木槿点头,,一边从兜里掏出一张药方,假装和崔嬷嬷握手之际,无意间塞进了对方的手里,道:“这是太医院开的药方,按理说如嫔现在用的该是调理身子的方,可您瞧,这上头太医写的清清楚楚,全是安胎药呢。”
崔嬷嬷老练,扫一眼就能看出个大概,确实都是安胎药,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可又万分狐疑道:“既然如嫔的孩子还在,那为何中秋夜,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尤其是太后和陛下都在,太医竟然说如嫔滑胎了,他哪儿来那么大的胆子扯谎?这可是欺君之罪,不当耍的。”
木槿小声道:“可倘若陛下从一开始就知道孩子没掉呢?还算不算欺君?”
崔嬷嬷身子一震,讶异的望着木槿。
木槿道:“奴婢一开始也只是揣测,要知道以前如嫔都是由着奴婢贴身侍奉的,这次落水那么大的事,竟像是有意无意的回避着奴婢,正因为如此,奴婢才暗中查了好一段日子,没有确实的口信,哪里敢来回嬷嬷的话?!起初如嫔瞧着确像是受了挺重的伤,成日里卧床,也不起来,有时候夜半也像受了极大的惊吓,哭叫不止。然而有一次奴婢见她要沐浴,替她准备香汤,趁着她不留神,见到她外衣下面的肚子,根本没有消下去,反倒像是更大了。还有一点,就说昨夜吧,她一个小产的人,哪能胃口好的吃掉一整只鸡?几个不懂事的丫头都说她是思子成狂才导致的暴食,奴婢瞧着却是不像。”
听完木槿的话,崔嬷嬷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若当真如你所言,此事断然有可疑,待老身赶紧去禀了主子。”说完,精光在木槿身上一扫,从袖中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柄折扇来递给她道,“来,好生收着,这是淑妃娘娘赏你的。说来姑娘你真是好福气,弟弟有这样的文采,此乃他学中所作,夫子也道他天赋极佳,想来姑娘的下半生可算是有依靠了。所以说,只要是忠心为咱们主子办事的,主子断不会忘了她的好处,姑娘就筹定嫁妆吧。”
好一副伪善施舍的脸孔!
做尽恶事,好要装作菩萨心肠,要人顶礼膜拜。
木槿心中简直恨出了血,但想到这极有可能是幼弟的遗物,脸上仍是真情流露,毫不掩饰欢喜的打开扇子,只见上面寥寥数笔,勾勒出一丛木槿花,栩栩如生,风来摇曳。
木槿忍住恨意,笑的毫无破绽,感激涕零道:“谢淑妃娘娘赏赐,淑妃娘娘的大恩大德,奴婢此生铭记于心。”
崔嬷嬷按了按她的手,打量了一下四周,又抻了抻衣裳,施施然走了。
留下木槿一个人对着折扇垂泪。
木槿用手背不停的掖着眼角,直到泪干了为止,才将扇子收回,继续向掖庭去。
只因铃兰最终还是决定送张司勋上路,张司勋能拿到她的帕子是一场际遇,缘分,无奈张司勋做了赵氏的走狗,想要诬了蕊乔的妇节,若不是如此也不会无端端卷入这场宫廷斗争,断送了性命。可假如不是这样,张司勋又怎能见到帕子真正的主人铃兰呢?
可见有时候缘分就是这样残忍,有缘而无分。
药粉是问芸舒拿来的,如今阖宫没有一个人不知道芸舒实际上是皇帝的御用女卫,只是顾念着芸初还留在钟昭仪宫里不肯走,这才牵制住了离宫的进程,暂时没有动身而已,陛下便留了她在身边侍候笔墨。
芸初是担心钟昭仪,若没个靠得住的人帮衬,她这厢里随芸舒走了,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对不住昭仪似的。
刚好有一日从太后的永寿宫里请安出来还没走多远,就见到贤妃的贴身侍婢香荷在训斥一个丫头,话说的极是难听,宫中即便是下人,也自有一套管人的规矩,不是每个人都似赵美人那般狠辣跋扈。
钟昭仪看不惯,便走过去想一探究竟,结果见到跪在地上的是芸茉,香荷走之前罚她跪在奉先殿门前忏悔,不到日落时分不许起来。无论芸茉怎么哀求都没有用。
过了一阵子又下起雨来,芸茉冷的瑟瑟发抖,像只被风刮下来的小麻雀,狼狈至极。
钟昭仪到底是心软,走过去劝慰了一阵,芸茉见势立刻抱住了钟昭仪的腿不撒手,哭求道:“娘娘,求娘娘您大发慈悲,眼下没人能帮我了,奴婢不敢求娘娘替我做主,只求娘娘看在我和芸初一同进宫的份上,芸茉愿意此后侍奉昭仪娘娘,只要娘娘一句话,内侍监必定愿意卖这个人情的。”
钟昭仪有些犹豫,芸茉继续道:“长春宫的人都联起手来排挤我,就因着我是昔日如嫔娘娘调理过的手下,可这宫里有几个不是如嫔娘娘调理过的?怎么不见他们找别人的茬?每次都把最粗最下等的差事交由我来做,忙到三更半夜了,冬天里把被褥全都卷走,不让奴婢好睡,夏天就叫奴婢去池塘里捉青蛙,吃的饭菜能有剩下的给我已是很好,大部分都是馊的。”
芸初听了,鼻子都酸涩起来:“今日才知你在长春宫过的这样苦,贤妃娘娘瞧着不是不讲理的人,怎么你过这样的日子她竟不闻不问吗?”
“贤妃娘娘哪里知道!”芸茉泪流满面,“我一进长春宫就被指派给了杜依人,而今杜依人因着医治不及时都赖在如嫔娘娘头上,连带着我也没好果子吃,说是我与如嫔娘娘里外串通好的,奴婢有冤没法说。只求早日离了长春宫吧。”说完,巴巴的望着钟昭仪,眼见钟昭仪动摇,更是一个劲的磕头。
然而就在钟昭仪要答应的时候,主要是她不想再耽误芸初离宫的日子,便想干脆去内侍监与张德全说和说和,看能不能把芸茉讨来。孰料却被芸舒给制止了。
芸舒踱到她们身边,冷冷的眼神如利剑般看着芸茉道:“既然此事你是为如嫔所牵连,去合欢殿求如嫔的庇护岂不是更好?”
芸茉不由自主的缩了一下肩膀:“奴婢不能擅自离开此地,只是恰好遇见了昭仪娘娘,这才说起。”
芸舒长长的‘哦’了一声,似意味深长道:“恰好……”
钟昭仪或许是好骗,但她不傻,见着芸舒来了,是她信任的,立刻便循机与芸舒一道走了。
芸舒听了芸初说的整个过程,讥笑道:“早不诉苦,晚不诉苦,刚好你们经过时被你们瞧见?!看来贤妃娘娘是知道芸初要走,亟不可待的要给昭仪娘娘您送礼呢!依奴婢看,就算昭仪娘娘您不向内侍监讨人情,只怕贤妃娘娘也会想办法把人给您塞到兰林殿去。奴婢在这里多说一句,娘娘还是闲事莫理吧。”
钟昭仪被她说的心中也起了疑惑,芸初听后呆呆道:“不会吧,那是芸茉,从前咱们在钟粹宫……”
不待她说下去,就被芸舒打断了,“钟粹宫是钟粹宫,钟粹宫的时候,大家只要听姑姑的吩咐办事即可。出了钟粹宫便是各为其主。”
芸初无话可说。不可否认,芸舒说的对极了。她想起自己曾经问过芸舒,赵美人如此心狠手辣,这么多年来,她是如何在她的爪牙下活过来的?
芸舒只说了一句:这宫里别说妃嫔,宫女,太监,就连一草一木,都是皇上的,只有认清楚自己的主子是谁,才能保住的这条命。
芸初现今好像有那么一点儿懂了。
芸舒看着善良天真的芸初摇了摇头,对钟昭仪道:“就当是为了让芸初安心,我也不会急着带她离宫,所以娘娘大可放心,不必着急,我们可以等娘娘找到合适可靠的人选为止。”
钟昭仪万分感激。